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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这才在书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现在要看吗?”
严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来。”
严世蕃有了感觉,望向了父亲,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便走到了一架书架前,从最上面靠右边的一个空格里捧下了一匣书,拔开了书插,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亲时顺手又拿起了书桌上的那副眼镜,走到父亲身边,双手递了过去。
严嵩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吾自今年来’那六句话。”
严世蕃也是学富五车的人,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的负气这时掺进了些酸楚,便闭上了眼,一时沉默在那里。
“念吧。”严嵩知道儿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时便加重了语气。
严世蕃闭着眼背了起来:“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父子瞬间的沉默。
“知道爹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严嵩打破沉默问道。
严世蕃:“无非还是责怪儿子罢了。爹是老了,儿子也没想在你老这个年岁招风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们杀的人关的人罢的人那么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儿子不在前面顶住,谁能替爹在前面顶住。”
严嵩:“就凭你们几个人到西苑禁门去闹,那也叫在前面替我顶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内阁,你和罗龙文鄢懋卿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进西苑那道门。人家张居正就进去了,就能够和徐阶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们不用说到西苑门口去闹,坐在家里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们都抓了!”
这话尽管刺耳,严世蕃听了还是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今天的事爹在家里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严嵩突然显出了让严世蕃都凛然的威严,“我还是首辅,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辅!二十年我治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
这样的威严在严嵩七十五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父亲雄威再现,严世蕃平时那股霸气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亲面前坐下:“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老知不知道?”
严嵩不答反问:“我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韩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话吗?”
严世蕃脑子再好使,也明白父亲叫他此时念这几句话并非他刚才说的意思,至于什么意思,一时怎么能想得明白,只好怔怔地望着父亲。
严嵩:“那我就告诉你,这几句话是半个时辰前徐阶在内阁对陈洪说的。”
严世蕃那根好斗的弦立刻绷紧了:“徐阶的意思是说爹老了,要和陈洪一起把爹扳倒?!”
严嵩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陈洪想夺吕芳的位子,他徐阶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想了想:“皇上还离不了爹!”
严嵩:“还有,大明朝也离不开你爹。这二十年你爹不只是杀人关人罢人,也在用人!国库要靠我用的人去攒银子,边关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对付!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用对了人才是干大事第一要义。这几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给了你,你都用了些什么人?郑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里急递送来了他们的口供,他们把你都给卖了你知不知道?”
严世蕃倏地站起:“这两个狗日的!上本!我这就叫人上本,把他们都杀了!”
“叫谁上本?怎么上本?杀了他们,杀不杀你?”严嵩见他又犯了浮躁,一连几问。
严世蕃脑子清醒些了,心里却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个走来走去的毛病,屋子里又堆着好些书箱,来回急踱时更显得狂躁无比。
“坐到书案前去!”严嵩低声喝道。
严世蕃停住了脚步,只好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严嵩:“拿起笔,我说,你写。”
严世蕃拿起了笔,心里还在乱着,远远地望着严嵩。
严嵩闭着眼念了起来:“汝贞仁兄台鉴。”
严世蕃愣住了:“爹叫我给胡宗宪写信?”
严嵩仍然闭着眼:“不是写信,而是谢情,还有赔罪!”
严世蕃将笔慢慢搁下了:“爹,儿子真不知道你老为什么就这么信他?今年改稻为桑要不是他从中作梗哪有后来这些事情。儿子不知要谢他什么情,还要跟他赔什么罪!”
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直射向严世蕃:“毁堤淹田,作了天孽,要不是他九个县都淹了,几十万人都死了,查出来多少人头落地,他一肩将担子都担了,这个情还不该谢吗?你们几个还罢了人家的浙江巡抚,还不让他见我,让郑泌昌何茂才闹腾,又弄出个通倭的大事,也是他暗中平息了,这个罪还不该赔吗?”
严世蕃一口气被堵在喉头,生生地咽了下去,哪有话回。
严嵩:“拿出你写青词那些小本事,就说自己糊涂,用人不当,叫他看在我已经老了,请他务必做好一件事。”
严世蕃这才认真了,慢慢又拿起了笔,低声问道:“什么事?”
严嵩:“杨金水在半月后就会押到京师了。请他务必在这半个月内打好几仗,稳住东南大局。”
严世蕃:“这样的话不写他也会做。”
“听了!”严嵩喝断了他,“打好了这几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这才是要紧的话!”
严世蕃终于有些明白了,向父亲望去。
严嵩:“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寇在,胡宗宪就在,胡宗宪在,就谁也扳不倒我们。明白了吗?”
浙江台州。
岸上炮台上一团团炮火轰向海里倭寇的战船!
海里倭寇战船上一团团炮火轰向岸上的炮台!
离炮台右侧约一里处是一大片海滩,无数的倭船上放下了无数的小船,满载着倭寇挥刀齐吼划向海滩。
接近海滩时小船上的倭寇纷纷跳下浅水呐喊着向海滩冲来。
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坐在马上,他的马队步队静静地列在那里,人没有声音,马也没有声音,只是望着越冲越近的倭寇。
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狰狞的面孔都清晰可见了。
戚继光抽出了剑:“出阵!”
藤牌手,长枪手,短刀手九人一组,无数个鸳鸯阵迈着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
从高处俯瞰下去,黑压压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冲击着戚家军城墙般的鸳鸯阵列!
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的马队仍然屹立如山。
果然,半圆形海滩两端尽头大山遮蔽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片的倭寇小船,无数的倭寇从小船上跃下浅水,狂吼着从海滩两侧向戚家军的鸳鸯阵包抄过来!
戚继光:“一营左侧,二营右侧,出击!”
屹立如山的马队骤然发动。
左侧的马队最前列挥刀狂奔的竟是齐大柱!无数的骑兵在他的身后呈三角队列迎向左侧登岸的倭寇。
右侧的马队是胡震领队,骑兵也呈三角队列跟着他迎向右侧登岸的倭寇。
马队冲进了蚁群般的倭阵。
只有几十骑亲兵这时尚列在戚继光的身侧,戚继光的目光在高处控制着杀声震天的战阵。
他的左侧,却有一个队官举着一只单筒千里镜一直朝向台州炮台,关注炮台上的战火。
单筒千里镜里的画面让那个队官僵住了:
炮台向倭船发射的炮火渐渐疏了。
倭船向炮台发射的炮火也渐渐疏了。
炮台下山坡岩石上无数的倭寇像蚁群蜂拥爬向炮台,无数的火铳,羽箭,投枪射向炮台!
炮台上大明的将士也在向纷纷爬上的倭群放铳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离炮台也越攻越近。
真正让那个队官震惊的是,这时胡部堂竟然站在炮台前沿那杆大旗下!
“将军!”那队官的声音都发颤了,“快看!”慌忙将千里镜递给戚继光。
戚继光接过千里镜瞄望向炮台浑身立刻剧震了一下,放下千里镜,目光飞快地扫射了一遍正在鏖战的战场。很快,他看到了海滩左侧离炮台最近的是齐大柱那营马队。
戚继光立刻对身边两个将官:“到一营阵里,命齐大柱带马队上炮台救胡部堂!”
“是!”两个将官抽出了剑策马向左侧战阵飞驰而去。
台州主炮台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虽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个斗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风中猎猎飘扬!
亲兵们,还有无数的将士分成几层,紧紧地围护在胡宗宪的两侧和身后。
胡宗宪仍然披着那件里红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没有了剑,目光也不看四处鏖战的人群,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远处。
炮声,吼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都离他很远,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响着,就是严世蕃书信里的那个声音:“愚弟为小人所绕,而不识仁兄公忠体国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误再误,国事一误再误,虽以身抵罪亦难赎万一。夜间侍读于老父膝下,命余读韩荆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句,老父泪潸潸然下,弟泪亦潸潸然下……”
已经有几柱炮火在胡宗宪身边不远处腾起了冲天的火光,胡宗宪紧面着炮台城堞依然一动不动,脚下的山岩上倭群像蚂蚁般离他越来越近。
“保护部堂!”一个将官大声吼着。
好些将士已经跳下了炮台城堞的山岩,有些举刀挺枪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举起了盾牌,去挡那些向炮台向胡宗宪射去的铳火羽箭和投枪。
胡宗宪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处的海面,严世蕃那个声音依然在他耳边响着:“老父痛切陈言,‘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