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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见郑半仙这般专注,不便搅扰于他,便和老爷起了身,对郑半仙说,“郑先生,你慢慢推演,我让禾巧在门外候着,你随时有事,只管喊一声便可……”
禾巧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书房门口,一会儿向院门看去,一会儿又朝书房内瞥一眼,听见郑半仙不时地兀自自言,时有“啧啧啧”的赞叹声,时有“哎呀呀”的吁叹声,时而又说些“四柱八字成一擎,择吉了了借玄空,欣哉虑哉,何以命哉?”之类的玄虚异言……
小院并无旁人,禾巧坐在书房门口,想着细细密密的心事,想着想着,愣了神,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对手镯,套在手腕上,一下下地转着圈儿……
手镯是陈叫山送给禾巧的,南洋翡翠质,蕉叶绿的颜色,煞是喜人。抚弄着手镯,听着郑半仙在书房里的自言自语,心中想着陈叫山的模样,禾巧的秀眉,时而凝了,时而舒开了,时而又凝了……
陈叫山要升任船帮大帮主了,从此后,不再是陈队长,而是陈帮主了。那么,他还是那个陈叫山么?
纷杂的心事,一想多,禾巧便轻轻地叹了气,有些怅然神伤,类似一种幽谷间的薄雾一般的神伤,扑抓不住,淡淡萦回,似有还无,似无又有……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老话乃至理。
人人惟愿如此,男人尤甚!
幽想之间,禾巧耳边似乎隐隐传来了藏经寺的诵经声,那些字句,连贯着而出,却又难辨内容,还是那《金刚经》吗?
从藏经寺“忘空”小禅房里,禾巧将毛笔在嘴巴里一蘸,写下了“玄机须论,含生塔下”的小纸条……到觉迟和尚悉心而语,“天象所呈:诵经之愿,消解罪业,然乐州城中,有孽障所阻,佛光受滞,缘法何尽?时至今日,诵经九天,罪业既出,孽障已现,溯源而消罪业,寻根而除孽障,罪业若消,孽障得除,如此,诵经九日,已然圆满……”
时日如风,往事犹然清晰……
从那一刻起,果真是成就了一段圆满么?或者,一切本无圆满?
籍籍无名的陈叫山,从山北逃荒而来的陈叫山,至到如今,威名镇一方的陈叫山,即将升任的陈帮主……光阴就如凌江里的浪花,翻卷着,日夜不息奔流,多少珠玉跳溅的光影,哗哗哗哗的水声……
陈叫山,你是那江上漂着的一条船吗?水波起伏里,自顾着顺江而进了,便是岸上桃香柳素,青峰凸立,灵猿白鹤的鸣喧,也依旧禁不住你的罔顾风景的一颗心?停不下你的脚步,惟将视线拴系在你的背影上,目送你?
你终究是离我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又或者,若夹江而立的两座山峰,两棵树,两块石头,恒古相望着,永远不弃不厌,却隔着一条江水,永远对望,对望,对望下去?
你若是一座山峰,我若能为一阵风,越过了这寥廓的江面,去拂动你身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儿,该多好?
我若是一棵树,你若能幻为一只鸟儿,为我留歇,纵不去奢望太多,不虚妄有那窝巢在我的枝头,哪怕你停歇片刻,展翅飞走,我颤颤巍巍的枝条,也是我的一颗心在跳动……
唉,罢了,罢了……女孩儿的心思,怎就这样怪?明知不可为,偏而为之!明知可为之时,偏却不为……
心牵的人儿,我祈愿你上层楼,再上层楼,最好如雄鹰展翅一般,飞得高高,越高越好!但为何,终又不愿意,不舍得,不敢,让你飞高呢?哪怕,你双脚一直踩踏在大地上,稳稳当当……
“陈队长回来喽”
小院外,忽有人大喊了一声,禾巧连忙停止了默想幽思,将手镯藏在了怀里,理了理鬓发,一下站起身来……
大门方向,有诸多人语之声、车轴转动声、马的响鼻踏蹄声……
“好了,良辰吉时,就在明日!”
禾巧正欲出小院,忽又听见郑半仙在书房里兴奋地喊了一声。
我是该出去见他,还是不见?
禾巧踟蹰间,觉着这又是那种时常萦绕在自己心头的味道,见?不见?说?不说?说什么?总是那么多的取舍、判断、思与想、选择……
莫非,这合该就是我的劫数?
而他,那个叫作陈叫山的人,他怎就不似一阵风,吹来我身前,哪怕盘绕后,再又吹去呢?要么,他怎就不幻成鸟儿,来我的枝条上暂歇呢?他只顾着那高高的天空,那滔滔的江水,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吗?
禾巧忽便觉着鼻子酸酸的,心儿也仿佛被一根细细的线绳,轻轻地勒了一下似的,喉咙堵堵的,眼角一热,眼睑下睫毛遂即有些潮潮了……
“禾巧,禾巧,快去传夫人!”
郑半仙出了书房的门,禾巧赶紧背过身子,抬袖子,似原本无意地,擦了擦眼睛,狠劲地一吸鼻子,露出了惊讶的笑来,“呀,郑叔,这么快推演好了?我刚才听你说,明儿就是良辰?”
郑半仙将一张三尺整幅宣纸,在禾巧面前一抖,宣纸上皆是毛笔涂涂抹抹的文字和符号,似一大群蝌蚪在荷塘里畅游,似风吹落英,散乱了一地,似贝壳被潮水冲着卷着,在沙滩上形成的无序的布列,“是啊是啊,明儿是上上大吉!”
禾巧刚出了小院,去寻夫人,夫人却就迎面来了,禾巧说,“夫人,郑叔推演好了,说明儿便是上上大吉之日!”
夫人抬头朝向天上望了一眼,心说:我起先只是想着,明儿是除夕,将中祭、外祭合二为一呢,并无考究,只是一念而已,谁能料到,原来推演结果,正印合我的心念啊!这莫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夫人心下欣然得很,但面上却平平如常,并无惊赞,亦无喜不自禁,妄自宽慰,倒却说,“禾巧,你眼睛咋了?是不是方才候着郑先生,你又看书来着?”
禾巧笑了一下,刚想编个谎话,敷衍过去,猛一抬头,见陈叫山大步流星朝这边走过来了,边走边大声说着话,“夫人,禾巧,我回来了……”
陈叫山最近几天,人又瘦了一些,但许是一路疾驰赶回,面上生了汗,通红通红,额上油明放光,加之春风得意之色,倒显得精神抖擞,气度越加不凡!衣衫解开了,随着大步走动,衣角翻飞,头发飘扬抖动,似有虎虎生风之气,席卷过来……
夫人领着陈叫山,进了小院,在书房里听郑半仙陈述推演之由……末了,郑半仙兴奋地说,“明日除夕,上上吉日,午时正可举行升任仪式!叫山,恭喜你啊,对了,以后便该叫陈帮主了,哈……”
禾巧站在书房外,并未进屋,听见房内语声,不知怎地,眼泪如何就不听话了,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擦都擦不及……
“禾巧,禾巧,快去传唤各处,商讨明日双祭升任之事……”
夫人一声喊,禾巧笑着点点头,一脸泪水,“夫人,晓得了,我这就去……”
。。。
第405章 盛况空前
因第二日是“双祭”吉日,是夜丑时,卢家大院,角角落落,内内外外,皆呈现一派繁忙景象……
所有的杂役、丫鬟、家丁、长工、厨夫,都晓得除夕双祭,非同一般,即便是布衣房里几位牙齿都掉光的老妈子,亦唇不关风地说,“明儿这架势,了不得哩,我们在卢家这么些年头,都是头回经见……”
如此规格空前的双祭,宾客盈门,夫人老爷生平又是讲究之人,院里各处,是绝对不容许有一星半点的差池之处的!
三旺自装上假腿以来,多在院内待着,不大外出,他自己觉着憋闷,好像自己没有随兄弟们前往桂香镇,前往梁州城,有些吃了闲饭似的。。 。
夜里打扫院内卫生时,三旺领了一众家丁,负责北门一带。三旺是细致人,给家丁们一人发了一支小毛笔,一碗清水,一条毛巾,在北门照壁的青砖底座,青瓦檐盖,白玉石栏上,擦了又擦,抹了又抹。而照壁之上的麒麟砖雕,则以毛笔蘸清水,依着麒麟的甲片、尾须、足爪,一丝一线地清扫,便是麒麟眼睛纹线、祥云团中,最最细微的区域,也以毛笔笔尖划过,不容一星点灰尘存留……
满仓之前身上多处受伤,陈叫山令他好好静养,他却也是闲不住的人,在大院没事儿做,偶尔跑到师父的铁匠铺里,抡上几下大锤,并将衣衫解开了,不服气地向王铁汉及铁匠铺的兄弟们抱怨,“看……看看……看有啥……啥啥伤嘛?真真真……真是的……”
现在大院大清扫,满仓自然欢喜得很,领了一帮兄弟,从北院的青石大道,一路打扫过来,青石板被扫帚扫得明亮如镜,即便穿一身白绸衫,在上面打上几个滚儿,站起来后,身上依旧白净赛雪。大道一侧的花园里,瘦竹亭亭,每一截竹竿,每一片竹叶,都用嘴巴哈着气地擦,直擦得竹子有玉润放光之感……
到打扫长廊时,廊柱、石阶、木椅、檐角等处,都好打扫,惟独那廊顶上的工笔细描廊画,有些高,一是够不着,二是看不清楚,即便搭个梯子都没处支应。满仓便将袖子一挽,要兄弟们点起火把来,然后骑在他脖子上,两人叠一人,去擦那廊画。
满仓身壮如山,个头又高,几个兄弟轮番骑在他脖子上,一手拿火把,一手拿抹布,直将那孔子盘坐论道,亚圣列卷疾书,老子骑牛出关,达摩一苇渡江等几幅廊画,擦拭得近如初绘,色新犹然……
西内院里,由大头和二虎负责。院墙边的大核桃树,枝杈旁逸斜出,二虎命兄弟们将大剪刀,绑在了两根长竹竿上,“喀嚓喀嚓”地修剪骑在墙头上的闲枝废叶。一大群的兄弟,手执火把,蹲在墙角,逐处逐处地拔野草,清理枯叶,有细心的兄弟,甚至找来瓦刀,连墙根处斑驳的干藓,也刮得干干净净……
大头站在板凳上,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太平一方”的大匾,抱回到屋里,平平摊在桌子上,用指甲轻轻抠,用软抹布一点点地擦,用嘴轻轻朝上吹气……
依照规矩讲究,陈叫山坐上船帮大帮主椅子时,身上要挂“红”的,这“红”是九尺长红布,口面三尺三,对折三折,外翻边沿,中间有一蓬蓬勃勃的大红花!
这缝红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