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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张华心一紧,又一颤,暗道司马求这话里有话啊!分明是冲着李晟去的!想到对方莫名其妙请自己喝酒,他似乎一下有了答案……这真是想睡觉有人送枕头啊,张典吏暗暗道,遂谨慎试探道:“在下也觉着不太正常,但是先生知道,黄册登记都是由本房司吏独揽,我这个典吏也无法知情……”
“哼,李晟太张狂了……”司马求似乎也很生气,怒哼道:“大老爷早就想换了他,可惜找不到理由!”说完好像自知失言,不再提李晟,转而没口子夸奖起张典吏道:“张令史真不错,大老爷很欣赏你,只是吏班论资排辈的厉害,没什么机会提拔你,一直深以为憾呢。”
张华被司马求忽悠得晕晕乎乎,当晚回家就失眠了。既然睡不着,索性拿出偷带回家的账册,开始按照王贤的法子,将那些异常零散、十分分散的购买记录,从账册上一条条提取出来,然后汇总起来……
等他完成统计,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张华却不累也不困,反而兴奋得浑身战栗,因为经过他亲手验证,证明王贤所说完全属实!
再想想昨晚司马求的那些话,他终于一咬牙,拍案道:“干了!”便胡乱抹把脸,穿好青衫,抱着账册冲出家门,直奔县衙!
进了县衙,张华过六房而不入,径入后衙签押房!
签押房里,魏知县正和司马求枯等,虽然感觉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但今日排衙没见张华出现,让魏知县的心提得老高……
听到户房张典吏求见的消息,魏知县长长松了口气,对司马求笑道:“先生真乃神人也,算计得一丝不差!”
其实,这又是人家王贤的主意……司马求接受奉承的同时,又有些悲哀,他发现自己快要离不开那小子了。
待张华进来,魏知县十分客气地看座,让张典吏受宠若惊。
“子华所来何事啊?”知县大老爷和气地问道。
“回答老爷的话,”张典吏咬咬牙道:“卑职近日无意听属下说起,四年前本县的胥吏可都是巨人,一天能吃二十九斤米,还不算菜和肉。一年能穿二百五十尺的布,还不算日常便装……”
“开什么玩笑?”魏知县失笑道:“我以为宋朝宰相赵温叔,一喝酒就是三斗,下酒的猪羊则要各五斤,已经是史上之冠了。感情来我县食堂的话,还算个食欲不振的呢……”
“虽然听着是玩笑,但卑职呵斥了那属下,谁知他竟说,不信你去查永乐五年的账簿,”张典吏一本正经道:“卑职被他这一说,觉着事关官府钱粮,不能马虎,于是调阅账簿、仔细核查,结果发现……”说着将自己所列清单,双手奉上。
司马师爷接过来,呈给魏知县,知县大人一看,勃然变色道:“果有此事?”
“每一条都可在账簿上查证!”张华又呈上一摞厚厚的账簿道。
“……”魏知县随手翻开一本,看到记账人是李晟,阴下脸道:“叫刁主簿来!”
刁主簿片刻便至,这时张典吏已经回避了,外签押房里只有魏知县和司马求。
刁主簿进来,便见魏知县在生闷气,他询问地望一眼司马求,司马师爷便努努嘴,让他看桌案上的清单与账簿。
“这……”刁主簿是专管县里文书账册的,打眼一看,变色道:“这是谁干的!”
“李晟。”魏知县冷声道答。
其实刁主簿的意思是,这种翻旧账的缺德事儿是谁干的?但见魏知县脸阴得滴水,他只好压住怒气,低声道:“眼下正是收秋粮的关口,却有人拿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来找李司户麻烦,我看这是存心破坏大局!要彻查,彻查!”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不错!”魏知县本来是想让刁主簿别管闲事的,现在却见他气焰嚣张,存心要压住自己。登时也来了火气,大声道:“要彻查!查查这些年来,他到底做了多少假账!”
“大人……”刁主簿神情一滞,接着摆出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表情’道:“谁在他那个位子上,都免不了这个。要是他来真格的,县里从上到下,五百多口,只能喝西北风了,大人哪有钱给司马师爷开束脩?”
见他又来了那套‘贪污有理’的理论,虽然魏知县承认这是事实,但他实在听不惯,堂堂朝廷命官,也公然挂在嘴上说事儿!
“不如本官这就下令,让这五百多口集合起来,咱们一起说道说道!”魏知县现在是身怀利刃,根本不惧这老油条。
“这……”刁主簿登时没了火气,气焰低了好多。
他哪敢答应,因为县里根本没有五百多胥吏!
富阳县府衙六房三班,正式工加临时工,共有二百五十三人。此外还在县境设有县学、铺房、巡检司、驿站、河泊所、课税局、批验所这样的管理机构,都有正式官吏编制。还有慈幼局、养济院、安济坊、漏泽园这样的官办公益机构,亦有州县衙门委任的管理者,自然也要县里开工钱……林林总总、各种机构加起来,人员竟比县衙里的人数还多。
实际上,三班六房还好些,那些派出机构全都缺编严重,本来该胥吏干的活,皆用不花钱的役夫顶替。然而每个月,县里都是按照五百三十人发放俸禄。自然,多出来的差额,便进了经手人的腰包……
这个,李晟跑不掉,刁主簿更是首当其冲!要是魏知县踢爆的话,他非得掉脑袋!
豆大的汗珠从刁主簿额头沁出……
第四十一章如何挤走上司(六)
刁主簿虽然知道魏知县,不会真把吃空饷的事情踢爆。但也知道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对你们那些门门道道一清二楚,你要是再不松口,就陪他一起完蛋吧!
‘看姓魏的这样子,就知道他手里已经有确凿的证据,真把这种二愣子惹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权衡利弊之后,刁主簿不出意料地选择了自保……
回到主簿衙,刁主簿寻思了好久,才让人把李司户找来。
李晟一进门,便挂起谦卑的笑容道:“大人,您找我有何吩咐?”
“老李,坐。”刁主簿让李晟坐下,又让人上了茶,几次都难以启齿。
“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李晟奇怪道:“只管说就是,让属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刁主簿呵呵笑道:“不用赴汤蹈火,只是要派你个差事。”
“什么差事?”李晟一愣。
“咱们富阳地处要津,会江驿的事务十分繁忙,张驿丞三番五次要县里派得力吏员前去辅佐。”刁主簿硬挤出笑容道:“大老爷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让你去担任这个驿吏……”
“呵呵……”李晟闻言干笑道:“大人讲的笑话真可乐,笑死属下了,哈哈……”一个平日死板着面孔的家伙,此刻要把脸笑成菊花,实在是件很恐怖的事。
“我不是说笑的。”刁主簿叹口气道:“这是调令,你明天就得去会江驿报道……”
“……”那朵残菊凝固在李晟的脸上,久久不能散去。
刁主簿等他接受这一噩耗,“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已经尽力了……”
“为什么?”李晟终于敛去笑容,声音冰冷而愤怒。
刁主簿又叹口气道:“数年来,你虚支费用、中饱私囊的事情,被人捅出来了。”
“怎么可能?”李晟顾不上否认,震惊道:“我的账本做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刁主簿道:“人家从永乐五年的账簿里,倒查出来的……”
“永乐五年的?”李晟又懵了,这不是自己用来难为王贤的么?难道那小子比我水平还高?怎么可能!一定是有高人幕后相助……他登时想起,今天早晨张典吏没有应卯,直到现在还不知所踪。
“张华!”李晟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我真低估了他!”
“我也琢磨着是他。”刁主簿点点头道:“只有他才会整天琢磨着,找你的漏洞……”
“大人,你可要帮我!”李晟压下恨意,他知道现在什么最重要,忙起身哀求道:“这些年,我待大人如何?大人可不能不管我!”
“我要是不管你,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你还能去当驿吏?”刁主簿叹气道:“是我为你苦苦辩解,魏知县才相信,是原先的司吏贪渎,你不过是失察而已,事先并不知情。魏知县这才答应不把你移送法办,也不开革你,只是让你离开户房,旧账一笔勾销……”
“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李晟抬起头,血灌双瞳道:“大人的家业,多了不敢说,一半以上都是我给挣来的。这些年来,坏名声都让属下担了,大人只管坐享其成!才出了这点破事儿,大人都不能担待么?”
“我怎么没担待?!”刁主簿不快地皱眉道:“你以为自己就这点破事儿?实话告诉你吧,吃空饷、倒库粮、拿银库的钱放贷……你干的这些事儿,都让人家查出来了!要不是我给你担下来,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啊?”李晟登时呆住了,难道张华那厮这么厉害?竟能让我无所遁形?
“老李,你先起来听我慢慢说。”刁主簿放缓语气道:“这些年你捞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凡事物极必反,还是要见好就收的……到驿站呆几天,你可以告病回家,买田置地,当你的富家翁。同时呢,我还给你保留着吏员的资格,要是将来有机会,再调你回来当司户就是……”
“……”李晟明白自己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感到一下被抽空了灵魂……
李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值房的,他在自己的桌案后,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死死盯着屋里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柜……
当年接替去世的上司,成为户房司吏不久,他便重新装修了这间值房,并精心布置了每一样家具摆设。当时他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间屋里坐到老,所以不惜工本地购置。谁知道这才三年不到,这间凝聚自己心血的值房便要易主了!
李司户越想越伤心,最后竟伏案无声痛哭起来……
“大人……”正哭得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