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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炳灿赶忙说:“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呼家堡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块净地!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许有‘私’字!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我说过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吗?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村里的。”
呼天成说:“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挂钟呢?”
王炳灿说:“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粮食呢?水呢?电呢?八月十五的月饼呢?说!”
王炳灿说:“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噢,你还知道啊?!”
王炳灿勾着头说:“我错了。我错完了。”。电子书下载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洗手会”。在“洗手会”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洗手”。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当“洗手会”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炳灿,你坐吧。”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服了?”
他说:“服了。”
呼天成说:“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灿忙说:“我狗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会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对,对。老叔说得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嘛。”
王炳灿流着泪说:“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意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去吧。好好干。”
第十二章 救还是不救,全在他一念之间
审讯的诀窍
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煳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问”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问”出来的。派出所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闷葫芦”,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
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拧断脖子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问”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子民办教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儿。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
老崔说:“吃了?”他说:“吃了。”
老崔说:“啥饭?”他说:“糊糊。”老崔说:“你就吃这?”他说:“咱是个民办教师,还能吃啥?”老崔突然说:“认识芫红不?”他说:“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老崔说:“说说咋认识的?”这时那民办教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得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巴着小眼说:“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出了问题。等那个小个民办教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崔站起来了,老崔对坐在一旁的民警说“你们说着,我去尿一泡。”而后,老崔用脚踩了他一下,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老崔走到了院里。
出来之后,老崔说:“呼书记,有门。他这句话是假的。你想,一个村里住着,他能不去吃‘面条’?”“吃面条”是平原乡村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无论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请客的,这其实是一种宣告。请客时,村里亲戚都要来庆贺,在酒宴上,最后上的是一碗“喜面”,这就叫“吃面条”。
回来后,老崔又接着问:“芫红几岁上的学?”他说:“七岁吧?”老崔说:“背的啥书包?”他说:“蓝。兴是蓝的?”老崔说:“坐第几排?”他说:“第五排吧。”老崔说:“你教她的啥课?”他说“语文。”老崔说:“她的‘芫’字怎么写?”他说:“一草一元。”老崔说:“你家离芫红家多远?”他说:“隔俩门。”老崔又重新拉回来说:“上学以前你从没见过她?”他说:“不在意。”老崔说:“是没见过还是不在意?”他说:“不在意。”老崔问得很随意,问的全都是白话,他说的也是白话……后来,就这么整整问了一天一夜,问得那民办教师张口结舌,到最后,他坐在那里,裤裆里湿了一片,他尿了,他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渗。到这时,老崔笑了,说:“鸡巴,你看你干那事?”
所以,呼国庆非常清楚,在被讯问的过程中,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会留下破绽,这样的话,你的心理就会受到这句假话的干扰,你的思维就没有逻辑了。往下,你就再也无法说真话了。你必须用一千一万句假话,来“圆”你先前说过的那一句假话,在“圆”的过程中,假话越说越多,你既没有记忆的信号,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无论是多机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这样“圆”来“圆”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国庆竟然有了些许顿悟。他开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说,呼国庆,你上过三年的电大,又在武大进修过两年,还当过七年的乡党委书记、三年半的县长、两年半县委书记,你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对付人的能力吗?可结果呢?结果是你坐在了这里。权力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是一张纸。这张纸给了你,你就有了权力,这张纸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不仅仅是你在较量中的失败,也是你智力上的失败。你的精明都用在小处了,你是小处精明,大处愚钝。
是的,呼国庆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么?那是一种包装,就像一个人走进澡堂子一样,一旦脱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样了。是啊,当一个人成了被审查者的时候,你身上所有的“光环”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个县的一把手,不再是百万人的主宰者。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当他经过连续的秘密迁移(为了防止他串供),在从一个县解到另一个县的途中,吃过各样宴请的呼国庆充分体会了饥饿的滋味。到了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尊严”。
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过一个乡村小镇时,他突然看到了路边上的一个卖猪头肉的小摊。于是,他说:报告(这是规矩),我想吃块猪头肉。押解人员经过短时间的磋商,终于同意了。同时给他约法三章:不准说话;万一碰上熟人不准打招呼;有事先报告。于是,就坐在那个小摊旁,两个人夹着他坐下来。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后,又说:报告,我还想再吃一块。于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