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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二)-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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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的穗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回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来,但接着又暗了下去。外面一
阵阵地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地滚过去。太阳下了山,
屋内渐渐的昏暗。

(开幕时,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织着毛线坎肩。她穿着一件旧黑洋绉的驼绒袍子,黑
绒鞋。面色焦的,手不时地停下来,似乎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离她远远地在一张旧沙发
上歪歪地靠着江泰,他正在拿着一本《麻衣神相》,十分人神地读,左手还拿着一面用红
头绳缠拢的破镜子,翻翻书又照照自己的验,放下镜子又仔细研究那本线装书。

(他也芽着件旧洋绉驼绒袍子,灰里泛黄的颜色,袖子上有被纸烟烧破的洞,非常


短而叉宽大得不适体,棕色的西装裤子,裤脚拖在脚背上,拖一双旧千层底鞋。
(半晌
(陈奶妈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打开书斋的门走进来。她的头发更斑白,脸上仿佛

又多了些皱纹。因为年纪大了怕冷,她已经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袄,青洋缎带扎着腿。看

见她来,文彩立刻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计站起来。
曾文彩(非常关心地,低声问)怎么样啦?
陈奶妈(听见了话又止了步,回头向窗外谛听。文彩满蓄忧愁的眼睛望着她,等她的回话。陈无

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有走,人家还是不肯走。
曾文彩(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又坐下拿起毛线坎肩,低头缓缓地织着)
[江泰略回头,看了这两个妇人一眼,显着厌恶的神气,又转过身读他的《麻衣神相》。
陈奶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四面望了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着黄

昏的一点微光,默默地纳起鞋底〕
江泰(忽然搓颤着两只脚,浑身寒瑟瑟的)
曾文彩(抬起头望江)脚冷吗?
江泰(心烦)唔?(又翻他的相书,彩又低下头织毛线)

(半晌。
曾文彩(斜觑江泰一下,再低下头织了两针,实在忍不佐了)泰!
江泰(若有所闻,但仍然看他的书)
曾文彩(又温和地)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不理她)

[陈看江一眼,不满意地转过头去。
曾文彩(放下毛线)泰,几点了,现在?
江泰(拿起镜子照着,头也不回)不知道。
曾文彩(只好看看外边的天色)有六点了吧?
江泰(放下镜子,回过头,用手指了一下,冷冷地)看钟!
曾文彩钟坏了。
江泰(翻翻白眼)坏了拿去修!(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厅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啦,好么?
江泰(烦躁地)我不管,我管不着,我也管不了,你们曾家的事也太复杂,

我没法管。
曾文彩(恳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们杜家人究竟想怎么样?
江泰怎么样?人家到期要曾家还,没有钱要你们府上的房子,没有房子要

曾老太爷的寿木,那漆了几十年的柄木棺材。
曾文彩(无力地)可这寿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泰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这么难办,你要我去干什么?
陈奶妈(早已停下针在听,插进嘴)算了吧,反正钱是没有,房子要住——
江泰那棺材——
曾文彩爹舍不得!
江泰(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镜子)
曾文彩(低头叹息拿出手帕抹眼泪)

[半晌。外面乌鸦噪声,水车“吱扭扭吱扭扭”滚过声。

陈奶妈(纳着鞋底,时而把针放在斑白的头发上擦两下,又使劲把针扎进鞋底。这时她停下针,
抬起头叹气)我走喽,走喽!明天我也走喽,可怜今天老爷子过的是什
么丧气生日!唉,像这样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


年祖老太爷做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唱戏,院子里,客厅里摆满了菊
花,上上下下都开着酒席,哪儿哪儿都是拜寿的客人,几里旮旯儿
(“角落”)满世界都是寿桃,寿面,红寿帐子,哪像现在——

曾文彩(一直在沉思着眼前的苦难,呆望着江泰,几乎没听见陈奶妈的话,此时打起精神对江泰,

又温和地提起话头)泰,你在干什么?
江泰(翻翻眼)你看我在于什么?
曾文彩(勉强地微笑)我说你一个人照什么?
江泰(早已不耐烦,立起来)我在照我的鼻子!你听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

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镜子和书走到一个更远的椅子上坐下)
曾文彩你不要再叫了吧,爹这次的性命是捡来的。
江泰(总觉文彩故意跟他为难,心里又似恼怒,却又似毫无办法的样子,连连指着她)你看你!

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说话的口气,言外之意总像是我那天把你父
亲气病了似的。你问问现在谁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只好极力辩解)谁这么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温婉地)我说,爹今天刚从
医院回来,你就当着给他老人家拜寿,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泰(还是气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愿意见我,你为什么非要我见他不可?
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说错了话,得罪了他,上个月到医院也望了他
一趟,他都不见我,不见我——

曾文彩(解释)唉,他老人家现在心绪不好!
江泰那我心绪就好?
曾文彩(困难地)可现在爹回了家,你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他?就当作客人吧,


主人回来了,我们也应该问声好,何况你——
江泰(理屈却气壮,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点)你,你,你的嘴怎么现在学
得这么刁?这么刁?我,我躲开你!好不好?

[江赌气拿着镜子由书斋小门走出去。
曾文彩(难过地)江泰!
陈奶妈唉,随他——

(江又匆匆进来在原处乱找。
江泰我的《麻衣神相》呢?(找着)哦,这儿。

(江又走出。
曾文彩江泰!
陈奶妈(十分同情)唉,随他去吧,不见面也好。看见姑老爷,老爷子说不定

又想起清少爷,心里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您的鞋底纳好了吧?
陈奶妈(微笑)也就差一两针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铜边的老花镜取下来,揉揉眼睛)

鞋倒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勉强挣出一句希望的话)人总是要回来的。
陈奶妈(顿了一下,两手提起衣角擦泪水,伤心地)嗯,但——愿!
曾文彩(凄凉地)奶妈,您明天别走吧,再过些日子,哥哥会回来的。
陈奶妈(一月来的烦忧使她的面色失了来时的红润。她颤巍巍摇着头,于巴巴的瘪嘴激动得一抽

一抽的。她心里实在舍不得,而口里却固执他说)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
(立起把身边的针线什物往筐箩里收,一面揉揉她的红鼻头)说等吧,也等了一个
多月了,愿也许了,香也烧了,可是没音没信,可怜我的清少爷跑
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夹袍——(向外喊)小柱儿!小柱儿!


曾文彩小柱儿大概帮袁先生捆行李呢。

陈奶妈(从筐箩里取出一块小包袱皮,包着那双还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
来了,就赶紧带个话给我,我好从乡下跑来看他。(又不觉眼泪汪汪地)
打,打听出个下落呢,姑小姐就把这双棉鞋淌好给他寄去——(回头
又喊)小柱儿!——(对彩)就说大奶妈给他做的,叫他给奶妈捎一个
信。(闪出一丝笑容)那天,只要我没死,多远也要去看他。(忍不住又抽
咽起来)

曾文彩(走过来抚慰着老奶妈)别,别这么难过!他在外面不会怎么样,(勉强地
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孙子的人,哪会——

陈奶妈(泪眼婆姿)多大我也看他是个小孩子,从来也没出过门,连自己吃的
穿的都不会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厅的门)小柱儿,小柱
儿!

[小柱儿的声音:“■奶奶!”
陈奶妈你在于什么哪?你还不收拾收拾睡觉,明儿个好赶路。
(小柱儿的声音:“愫小姐叫我帮她喂鸽子呢。”
陈奶妈(一面向大客厅走,一面唠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怜!可也白糟蹋
粮食,这时候这鸽子还喂个什么劲儿!
[陈由大客厅门走出。

曾文彩(一半对着陈奶妈说,一半是自语,喟然)喂也是看在那爱鸽子的人!
(外面又一阵乌鸦噪,她打了一个寒战,正拿起她的织物,——
(江泰嗒然由书斋小门上。

江泰(忘记了方才的气焰,像在黄霉天,背上沾湿了雨一般,说不出的又是丧气,又是恼怒,
又是悲哀的神色,连连地摇着头)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么大的
一所房子,走东到西,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到今儿还不生火,脚
冻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钱,你的父亲就知道他的棺材。我
真不明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曾文彩别埋怨了,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江泰闷极了我也要革命!(从似乎是开玩笑又似乎是发脾气的口气而逐渐激愤地喊起来)
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学瑞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
打倒,打倒,反抗!都滚他妈的蛋,革他妈的命!把一切都给他一
个推翻!而,而,而——(突然摸着了自己的口袋,不觉挖苦挖苦自己,惨笑出来)
我这口袋里就剩下一块钱——(模摸又眨眨眼)不,连一块钱也没有,
——(翻眼想想,低声)看了相!

曾文彩江泰,你这——

江泰(忽然悲伤,“如丧考妣”的样子,长叹一声)要是我能发明一种像“万金油”
似的药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哀切地)泰,不要再这样胡恩乱想,顺嘴里扯,你这样会弄成神经病
的。

江泰(像没听见她的话,摹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场,又
看了一个相,那个看相的也说我现在正交鼻运,要发财,连夸我的
鼻子生得好,饱满,藏财。(十分认真地)我刚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
生得不错!(直怕文彩驳斥)看相大概是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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