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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二)-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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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陆葳(低下头)
[丁大夫默然由中门下,陆随着出去。
[河畔青蛙断断续续叫了几声。

徐护士(忽然想起一件事,到中门口,低声,招手)陆先生,陆先生。

〔陆又走进来。
陆葳什么事?
徐护士那个乡下老太婆又把那只肥母鸡自己给丁大夫送回来了。
陆葳丁大夫不肯收,你不知道?
徐护士我跟她说了。
陆葳你告诉她,跟她看病是国家出的钱,给老百姓看的。
徐护士我就是照着丁大夫这个意思说的,可是这个老大婆挺倔,她说管它是

谁花的钱,她非要给她治好了病的这个女医官一只肥母鸡吃不可。

[况西堂由中门上,他穿一身洗久退色,式样古老,厚山东绸的窄紧短制服,上面钉着白
扣,裤管很小,脚下一双别别扭扭的黑皮鞋,穿着非常不自在。人更清癯,甚至瘦得有些
可怜相。灯光下,走起路来,婆婆姿姿,颇见老态。他托着笔墨纸张,眼镜盒子,慢慢走
进。

况西堂陆小姐,对不起,我就在这里办一会儿稿件。(陆点头,况就开始在桌上摆
他的文件,一面琐琐碎碎)我房里的菜油灯实在不亮,这半年来眼睛一天
比一天不好。(笑得使人可怜)嘿,嘿,我,我就借此地(指着,颇羡慕的样
子)的洋油灯——呃,(小眼睛眨一眨,依然幽默地)揩揩油。(坐下)

徐护士那怎么样?陆先生?
陆葳那我不管。

〔陆由中门下。
况西堂(慢慢打开墨盒,戴上眼镜)节过得如何,徐护士?粽子吃了多少?
徐护士粽子倒没吃多少,这一顿炸酱面可把我“撑”(“胀满”的意思)饱了。
况西堂炸酱面?
徐护士四乡老百姓送来四只肥猪,八袋子面,您没吃着?
况西堂哦,哦,哦,吃了,吃了。(喟然)就是我的牙咬不大动。
徐护士(听不进这个人的诉苦,又兴奋地)我们老百姓真好。你帮他一次,他谢你十

次。


况西堂嗯,嗯。(办他的稿件)
徐护士(见他不答话,走到中门,迈出一步望去,忽然回头对况)什么,梁专员已经到了。
况西堂嗯。

[徐由中门下。
[朱强林——专员的勤务兵——由中门提着一个小铺盖卷上。朱强林只有二十岁上下,胖
圆脸,大脑壳,十分天真可喜。台儿庄大捷之后,他一直随着梁专员东奔西跑,走了不少
地方。他不甚明了所谓官场的礼节,梁专员从不肯这样教他。他平时对专员你我相称,在
路上一桌吃饭,旅店里一个炕上睡觉。在他眼里,梁是一个最和善可亲的老人,他死心塌
地为他做事,毫不觉得他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官吏。此人看去仿佛很傻,实际他的夭资不低。
不过因为他直率,本色,没有一点老随从兵的习惯,给我们的印象,既有趣味而又新鲜。
现在他一身尘土,脸上也满是灰尘,像从土堆里爬出来一样。

[他头也不回,一直走进。
况西堂(抬起头,认出是“老朋友”)你也回来了?
朱强林(粗粗的声音)回来了。(把那铺盖卷放在行军床上)喂,你告诉他,这是他的

铺盖卷。
况西堂(莫名其妙)谁的?
朱强林梁专员。
况西堂嗯。
朱强林(走到中门口,笑着)咦,进来呀,你!
〔中门走进了梁公祥,梁专员的远房哥哥。他有六十三四,瘦个身材,算不得十分健壮。穿一身土布

灰长袍,外套一件深紫色的老式马褂,上面还是黄铜扣袢。他脚下是黑布鞋,白布袜,很
熨帖地绑着一副窄条腿带。头戴一顶古色古香、精妙绝伦的台湾草帽,从进门到走出,不
见他脱下。这个人有些乡气,不过既为专员之兄也就勉强做出一种“皇亲国戚”的气派,
然而进了大门以后,看见机关皇皇堂堂,人多事忙,又惶惶然仿佛有些迷惑。他来此已有
一星期,专候他的令弟到来,为他谋事。他心里认为一个弟弟,哪怕是远房的,也是同族,
同宗,同一个血统。身为大官的弟弟,应该为他以及他的子女找生活,这是古往今来的天
经地义。他耳闻多少“一人成佛,鸡大升天”的故事,所以也就理直气壮,毅然决然,投
奔到此。此老人懵懵懂懂,了无教养,一脸乡愚的昏聩之气,却又性情倔强,肝火甚旺,
一言不合,就能拂袖而走。

〔他提着三四个大小包包,是梁专员的远亲近戚和他自己带来的一些土仪,颟顸走进。
朱强林(十分自然地)你找梁公仰?
梁公祥(想不到这个个人直唤专员的名字,霎眼)我是找梁专员。
朱强林你见过他么?
梁公祥(望望这个个人)从,从前见过。你——你是他的?——
朱强林(不明白)我是他的勤务兵。
梁公祥(一面奇怪,这个小勤务这样没有礼貌,一面胆壮起来)那,我是他的哥哥,叔伯

哥哥。
朱强林(老头的话并不给他什么印象)你叫什么名字?
梁公祥(土头土脑,略有些生气)不给你说过,我叫梁公祥。
朱强林(傻笑)好,我跟你叫他来。(指床前的凳子)你坐。

[朱由中门下。

〔梁公祥四面望望,把带来的土仪放在凳下,随着端然坐下。
况西堂(对像“老年人”的老年人,总不免有些好感)你老先生是专员的令亲?
粱公祥(满面春风)嗯,梁专员是(十分客气)我的贱弟。你先生?——


况西堂我在此地做事。
梁公祥(贸然)过五月节还忙衙门的事?
况西堂(苦笑)过什么节哟。(用手一撂桌上的茶杯)你老先生喝茶呀。
梁公祥(立起来又坐下)不用,不用,在店里头喝饱了。
况西堂来了几天了?
梁公祥(说家常话)上十天了,找了好几趟,都说我那弟弟还没回来。
况西堂是,梁专员忙得很。
梁公祥(听不懂,但颇得意)这些衙门都归他管?
况西堂是的。
梁公样(忽然)他手下有不少当差吧?
况西堂(诧异)嗯。
梁公样(十分好奇,而且得意)有那么个——多少?
况西堂(察觉专员之兄颇为情愿,于是也就顺口胡说,依他的口气)总有个百八十来个人

吧。
梁公祥(情不自禁)他的官真不算小了。
况西堂(觉出此人实无可谈,于是答应一声)是的。(再不寒暄)

〔朱由中门上。
朱强林你等等,梁先生有事。
梁公祥你跟他说了么?
朱强林没有,找不着空。他一会准会到这屋里来。你总认识他?
梁公祥不,(犹豫)我,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外面谢宗奋的声音:(他一向喜欢这个小勤务兵)朱强林,饭好了。
朱强林嗯,来了。

〔来由中门下。同时由中门上来谢宗奋。谢穿一身灰军服,身体较前健硕,精神饱满。
谢宗奋(望一望)咦,梁专员不在这里?
况西堂没有,你找他干什么?
谢宗奋我听说他正要找我。
况西堂我倒是刚才见了他一下。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
况西堂他下了车就先看公事去了。
谢宗奋(赞美地)这个老家伙真可爱,做起事来,像一条牛。
况西堂(嗟叹)也怪,人家的精神总是那么好。

(由中门跑上来孔秋萍,手里拿着杂志室的图画刊物,兴高采烈,十分活跃。孔秋萍最近
自觉颇为“转变”,时常读“新”书,说“新”话,谈他认为“进步”的新思想。他觉得
要追上时代,不但自己内容要革新,而且外表也要革新,所以第一先剪了平头,因为分头
似乎不大“正确”,秃头确实又难看,他自己一切都觉得大有改革,诚如他所说:都“颇
为时代”。但不知为什么,仿佛那俗伧之气更显明的挂在脸上,固然一般人都承认他确实
比从前努力从公,多做了事情。他穿黄哗叽的旧制服,质料很好,但不十分合身,脚下也
穿一双黑皮鞋,但又尖又亮。人还是那副肮脏相。他进门就大喊。

孔秋萍况先生,况先生,我听说梁专员的乡下哥哥又找他来了。
谢宗奋干什么?
孔秋萍问问,这次我可得看看。
谢宗奋你想看他?
孔秋萍嗯,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况西堂秋萍兄,这位老先生就是!
梁公祥(从黑暗的角落立起)哦,这位是——
孔秋萍(非常窘迫)孔,孔秋萍。(强笑)您,您请坐,(那位老先生又兀自决然坐下。

谢、况见孔秋萍那种尴尬样子,不觉对笑。孔忽然回头)谢先生,梁专员这一趟山
西大概辛苦坏了。我刚才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土,人像个老庙的
泥判官,他那个小勤务兵跟我谈,沿途上都睡的是破店上屋子,这
两个人招了一身都是跳蚤。(摇头)真苦!真苦!这真比我们办救护
站苦多了。

谢宗奋(不理他,对况)况先生,现在院里一共有多少救护站?

况西堂丁大夫一个人就办了十六个。连罗院长自己带了一批人办的(看着呈
文)总共有三十个救护站,十四个医疗站,二十一个手术治疗队。我
正在赶着办一个报告呈部,请再派一大批卫生人员来此地任用。

〔天气热,那个独自坐着的乡下老头,对他们谈话逐渐不感兴味,仿佛在火车站上等车的

样子,倚着墙昏昏睡去。
谢宗奋其实现在下来的伤兵远不及前一年多。
况西堂到重庆以前,罗院长跟丁大夫计划过,说要每一个伤兵,每一个俘虏

都能有(想试试自己的新文章对人印象如何,依然是读排偶文章的语调,念着他手里一

个草稿)“最周到的看护,顶完善的治疗。”
谢宗宙(进前一看,哑然失笑)怎么?白话公文?
况西堂(含糊)嗯。
谢宗奋况老先生,您现在要写白话公文?
况西堂(有些忸怩)我,我现在开始随便练练,(恿然,苦笑)简直有点写不出来。

(抓着头,低声,认真地)听说不久又有再用白话写公文之说。
谢宗奋真的?
孔秋萍不会吧。
况西堂(喟然长叹)难说,难说,抗战才两年,改旧革新,变动就非常之大。

只看当初那些旧人物,旧习惯现在还留存下多少?那么,这种(故作
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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