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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说:“你想到我会来吗?”
里面的蚊帐动起来,有声音说:“不是辅导员。”
王学明慌忙闪到门后,说:“你外面等一会儿啊,九三学社还没起床。”说着他就掩上门。丁丁暗暗笑了一下,那种手脚失调的样子,才像中学时代的王学明。
在走廊门边,她看到一张寻物启事,找他丢在食堂里的碗,拿一手挺好看的毛笔字写:请告诉我,我亲爱的碗在什么地方?下面,有一行圆珠笔,也是经过训练的那种好学生的字:在那遥远的地方。再下面,是行钢笔字:有位好姑娘。丁丁认出来,那是王学明的字。倒反变得佻挞。
王学明出来了。裤子绷在腿上,好细。王学明站了一会儿,引着丁丁往外走。丁丁这才说:“我放假了,想到你写来了地址,就来看看你,再参拜大学。”
王学明回过头来,嘿地一声短笑:“哎哟,老同学。”
走到门洞外面,丁丁再呼出口长气。王学明~味地看着她,拿那种知根知底不宣扬的痛惜模样看她。她发现王学明居然长了挺黑的胡子,嵩草似的一丛。王学明缓缓地说:“其实,我一直盼望你来。”
丁丁心里咯噔一声,笑嘻嘻地打量自己的鞋。
王学明引着丁丁往前走,接着前头的话缓缓说:“希望你来看看大学,龙中的圣地。这次你又考第一了吧?”王学明很白很瘦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笑纹,丁丁不由得沉下脸去:“是啊,那个破第一,和你跳级比起来,太寒酸了。”
王学明摆摆手:“算了,你全弄错了,我是觉得你太累太辛苦的意思,你不知道,大学真给了我当头一律。”他说着左右看看,说,“我还有点钱,咱们去归宿吧。”
丁丁跟着王学明一拐又一拐走进暖烘烘的地下室,又推开贴了张皱皱的黑纸的门,才知道归宿是家学生咖啡屋的名字。里面亮着黄灯,黄灯分挂着些抽象派的画,看来都是些忧伤的东西,代替酒吧的那一溜矮柜后面,有个女孩深深地看着王学明,王学明“Hi”了声,拿拇指指指丁丁:“我的老同学。”那女孩也“Hi”了声,她身后是排书柜代替的酒柜,里面放了些甜酒。丁丁不去看她,但心里有些黯然。
咖啡屋里人很少,王学明领她到屋角坐下,一坐下,便能听到鼓风机呼啦呼啦的声音了。王学明摸出烟放在桌上,看了眼丁丁,就点上火,吸着了烟,就去酒吧那儿要吃的,面包,红肠,咖啡,蛋糕,是那种奶油干干的长方块。屋里放着一支英文歌,丁丁本能地直起背来,那人拿英文唱:如果你感到忧伤和寂寞,你就到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主,你就跪在那木头的长椅上倾诉,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
王学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说:“我多吃点,你也吃,我还没吃早饭。”
丁丁笑笑,注意坐直了脊背,她还是第一次坐咖啡屋。王学明吃了一阵,停下来问:“这儿好吧?”他的额头上除了青春美丽痘,又多了一道格。
丁丁点头。她说:“王学明,你变了好多。”她不觉用了那种亲切的感伤的口气,“变得很怪,像叫人偷了钱包。”
王学明小口啜着咖啡,他那杯没奶,像黑的一样。他眯着眼笑了下,又缓缓地说:“就是,丁丁,其实你是个好聪明的女孩,有悟性,我们是被人偷了青春本色的,变成了角色,就是老早宁歌说的,我们是被分数驱赶的羔羊。”说着,王学明急躁的样子又拿出来了,手在桌上划着,把沉思的哲学家模样推远了,“我告诉你,丁丁,高二拼了一记跳大学,你不是突然不愿和我好了吗?我送来以后一直在想,要么你是嫉妒,可好男好女不用类比的嘛,要么你就太伟大了,你早早地就看到越卖力越异化,越惨,不像人。”
丁丁只看王学明放在桌上的手,她又发现那手黄得有些古怪,像是有烟熏着似的。大家都不说话了,听见有人呢呢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是一个瘦矮的男孩,和一个脸仍旧胖得有点中学生傻气的女孩,他们有时互相吻吻。丁丁转过脸来再看王学明,王学明还在用感慨万分的眼睛膛视着她,她说:“你不要吓人噢。”
“我们都是角色!你懂吗?角色。十二年,就为考上大学这一天活着,担心、熬油。你不知道多么可悲。”王学明说,他现在说话总有些夸张,“数学系是世界上最没落的系了,进来以后我才知道,数学系的毕业生没人要。真没人要,到局工大教书去。嗨。”王学明又很短地笑了声,“真的没人要。你想过没有?进了大学,你就变得一无所有了,没有理想,因为它实现了。也没有前途,因为你发现社会老早这样要求你,现在突然又那样要求你了,你那宝贝性命一样的理想,本来是空屁一样,他妈的!”
丁丁一味地垂着头,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看王学明怎样的在一杯早不冒热气的咖啡杯上挥舞的胳膊,然后她说:“你看上去像老早电影里演说的列宁一样,怪吓人的。”王学明看到她眼里有种恶狠狠的要咬人的神气。
王学明越过丁丁穿着红衣的肩膀,看着酒吧里的女孩。那女孩两手搁在矮柜上,撑住刚刚从中学生的圆胖里瘦削下来的下巴,脸上有种孤寂的表情。王学明几乎是温柔地看着那女孩,一时,他觉得自己真正是远离了龙中,带着从龙中身上剥离下来的种种创口,他和她,真是彼此透过外在的许多不平衡深深体恤了似的,王学明知道女孩已经感到了他的眼光,但她没有动弹。
突然,身边的丁丁问:“你现在很幸福?”丁丁正拿种尖锐的眼光打量他的脸。
王学明摇摇头:“我觉得我很自由。”
那女孩绕过矮柜走过来,把王学明的空杯收开,用种低低的厚厚的声音问丁丁:“你的咖啡凉了,还要吗?”
丁丁抬起头看了那女孩一会儿,才说:“不要了。”
王学明拉了一把女孩,对丁丁说:“她也和我们同年,也是这次跳级进来的。”
丁丁点点头,她拉出椅子来,斜着脸,使自己仰视她的眼光不那么仰视,朗朗地说:“你请坐。”
王学明等女孩坐下来,又介绍丁丁:“她是我们老学校里老考第一的TOP。”丁丁及时地飞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于是她自己说:“那有什么呢?不是到时候还得觉得自己只不过当了个角色?”
女孩的眼亮了下,看看王学明,嘿地笑起来:“肯定王学明又批发过归宿沙龙的观点了。”她又看丁丁,温柔而且怜悯地看着丁丁,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可惜我们都明白得晚了些。但是,早明白了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的环境就是个儒教的环境,无法改变被剥夺青春的悲剧命运。”
丁丁又调开了眼睛,她总不能直接面对着王学明以及他的女孩,她觉得他们身上散发出~种夸张,但她却不能否定他们,她每每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来还击他们给予她的打击。
那女孩竟俯视着拍她的肩膀:“慢慢你会明白。”她连忙缩住肩膀,使她的手搭不住自己。她从重重衣袖里拉出表来看:“我得回家了。”
王学明陪她站起来,女孩回到矮柜那儿,丁丁这才发现矮柜上铺着一大张演算纸。王学明也看到了,说:“奋斗出六十分吗?”
女孩弹弹那纸:“等这张做完,差不多吧。”
王学明把手硬塞进裤子的屁股兜里,反剪着手:“那明天下午我坐你后头。”
女孩笑了下:“客满了,你和王斌决斗去。”
王学明说:“我坐王斌后面不就行了。”
丁丁故意走出几步去看墙上的画。上面画着一张黑木船,没有帆,帆都飘在船前面的天空中,一张红的,一张蓝的,一张黄的,一张棕色的,一张没有颜色的。再仔细看,船很小,但桅杆和帆都大得出奇。
然后他们俩走出咖啡屋。
这才发现天又阴了。
他们在那条柏树围起来的路上走,这会儿,才真正地像失恋的人了。没有话说。王学明几次都想说话,都又咽了回去,几次点给丁丁看他们的外语系,那是栋美丽的红楼,外面还有个小小的杉树林。那是他们的数学系,玻璃窗外能看见梯形课堂里有人趴在桌上,不知在写什么,还是根本就睡着了。丁丁总死样怪气地应:“是吗?”
又经过那座钟,王学明说那是上几届同学的毕业纪念:“有人说,这钟的模样,是埋葬了那些同学的灵魂。不过我总在想,他们有多少灵魂可供埋葬?”
丁丁突然说:“我觉得你们太造作了。”
王学明没说话,后来,到校门口了,她发现王学明又像从前那样,像他们第一回分手那样不出声地看着她。
丁丁重新坐上车,车仍旧空空的。这时她才发现车子向自己家的方向开去,家里又将重复昨天中午。她便在一个看上去挺热闹的地方下了车。
她走进一家小餐馆,刚坐下,听到外面有人唱歌:茉莉花呀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她连忙走出去,朝有歌声的地方去,那是家更小的餐馆,只有六个火车座。她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座位上,听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歌声,那歌声竟全然不像晶莹的碎玻璃,带着说不尽的,装出来的哭腔。她的心突然暗下来,像灯泡突然烧断了灯丝一样。
她眨着眼,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哭出来,可是,眼睛里干干的。
这时候,她又发现身上没有钱,钱全穿在脚上了。
算算到了两点半,也实在是饿了,丁丁弓着背按自家的门铃。虽然她从小生活在这个门里,但却总也不能习惯这个门铃,我的一声,使人想起和办公室有关的东西以及景象。
来开门的,却是个矮小的女孩,丁丁一时认为走错了人家,那女孩也愣在门里面,丁丁发现她身上系了保姆用的围裙,便问:“你是学记团的顾峥嵘?”
顾峥嵘脸上亮了亮:“你真的是那个第一名丁丁啊?哎呀你住在这里啊?”说着她拿手捂了把身上系得紧紧的围裙,“瞧,我给你们家当保姆来了。”她说着笑起来,露出半边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