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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训一拍脑门,“记错。”白七妹顿时咯咯笑弯了腰:“果然是荒疏得紧,名不虚传呢。”
宇文孝用两个指头夹起一粒子,笑呵呵地先放到了棋盘上,“薛郎在抄奏疏,是不是有关吐谷浑那事?”
“正是,我猜程千里这会儿正等着看我怎么收场,咱们让他瞧明白了,这棋究竟该咋下。”薛崇训镇定地说,一面好不思蜀地下子如飞……这玩意一开始都有套路,而且越菜的人下得越快,反正走一步算一步,没啥好想的。
王昌龄说道:“主公拟出的条呈获得朝廷认可并不麻烦,毕竟张相公肯定会帮衬,不过由此引发的‘华夷之辩’就麻烦了。”
这东西薛崇训自然也早有耳闻,也有心理准备。本来按周礼有华夏和四夷的辨别之分,多数赞成的理论便是衣冠和礼仪,就是不论你是什么民族,只要穿汉服适应汉人习俗,便可称为“华、夏人”,所谓“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但唐朝长安住有几万外国人,很多长相完全就是蛮夷的人也穿汉服满嘴之乎者也,这也算炎黄子孙?于是又有血统论。
由此延伸出来另一个问题,便是对“四夷”的态度,也就是民族|政策。唐朝有一套已经形成制度的民族政|策,但反对者也不少。
王昌龄道:“数千年来,九州之地本就融合了无数血脉,以血脉分华夷本就是无稽之谈,单说汉武帝平定匈奴后内迁的匈奴人,何止成千上万,如今匈奴族已不复存在,谁分辩得出谁是汉民谁是匈奴?
可总有的人,因为政见不同,便要扯各种玄虚,以为佐证。正如陆相公所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就在这时,薛崇训的眼里突然露出一丝冷光:“华夷怎么分,他人可以利用,我为何不可?”
王昌龄沉吟道:“主公意为……”
第二十六章 无恙
签押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愿再谈论华夷血统之事,因为李唐本来就存在胡人血统,言多恐失。
就是那些一直和大唐皇室抬杠的山东门阀许多坚持血脉论,也只主张遵循父系血统……因为李唐祖上可考的母系至少就有突厥独孤氏、鲜卑族窦氏。真要较真起血统来,不是说皇室是胡人?这种言论实在有一定的危险性,私下说李家是胡人没事,在公开场合说就可能惹祸上身。
要说母系血统,薛崇训也有胡人血脉,因为他们家已经三代和李唐联姻,娶几个公主了。
李唐号称祖宗是“老子”(李耳),但有些激进的山东人氏以高祖祖父是西魏贵族为由,质疑他们家本是鲜卑人,祖上改名换姓强称姓李而已。
种种缘由,使得唐朝的国策倾向“胡汉一家”,实行比较宽容的种族政策,以民族融合为主。但朝廷又觉得游牧族在战场上好用,所以内附之后照样让他们保持各自的生活习性,除了称臣外没有什么大融合的效果……后世的五代乱象、宋时诸多胡人坐大,不能不说没有此时埋下的祸根。
薛崇训一面下棋一面寻思,不知不觉感到手指僵冷,便伸到一旁的火盆上去烤手。
宇文孝说道:“狼可养为犬、禽可养为鸡,就夷族怎么也养不家,一旦纵容便聚众反咬你一口,现在打不过了又要议和,唉……”
这时王昌龄忍不住用开玩笑似的口气说道:“宇文也是胡姓,宇文公如今不也融为汉人了么?”
宇文孝瞪眼道:“谁说宇文家是胡人?咱们家祖上炎帝神龙氏,为万民尝毒草的那,根正苗红的炎黄子孙,这也能扯上胡人?”
王昌龄摇头笑而不语。
此情此景薛崇训忽然想起了千百年之后某人见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后在衣服上挂个“我是中国人”的牌子,他一时感概良多,不由得翘首叹了口气。周礼说,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本来是多么自豪的一个名字,大伙都争着号称自己是华人……
他一顿胡思乱想后,突然发现棋盘上已成败局,忙凝神注视,手把棋子久久无法下手。
“我给你瞧瞧。”白七妹看到薛崇训愁眉苦脸,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宇文孝忙伸出双手护在棋盘上方,薛崇训见到这个奇怪的动作便诧异地看向他,宇文孝道:“一会她‘一个不小心’把棋盘给掀掉,不就成和局了?”
薛崇训听罢看向白七妹道:“宇文公把你识穿了罢?”
白七妹没好气地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这时,门口来了个胥役躬身道:“明公,吐谷浑又派人送信来了。”
……
在此之前双方已经互通几回书信,鄯州军方表现出议和的可能。于是吐谷浑这回来信,是要派重要人物来鄯州商量具体和议事宜,定好了时间是正月里到达。
薛崇训为了面子自然也是准备了一番,拨钱调物让飞虎团及“寿衣军”一部置办了一些耐看的军械,临时凑成一个仪仗队。打仗的军队不拾掇一番自然不好看,那些破衣服破鞋,还有陈旧的盔甲军械怎么洗怎么擦也弄不干净,只有换新的。吐谷浑再弱小,也是一个能凑足十万上下规模阵容的邦国,薛崇训作为一个地方政府的长官,当然要注意一下尊容面子。
这股五百余人的临时仪仗队凑在一起,薛崇训又任命长相模样儿不错的张五郎为临时指挥,事前集中训练了一下队列军容。想当年入学军训时,临时练练也能走出整齐的姿势来,这些人本来就是军队,训练训练弄点面子功夫自然不难。只是他们不必喊一二一,军中配有锣鼓,只需要敲鼓就行。
这么一通准备,到了日子那天,薛崇训带上仪仗队从州衙向西行时,引来了许多围观的百姓看热闹。只见那些将士衣着光鲜,盔甲明晃晃的,步调一致,霹里咵啦的很有气势,比看戏看跳舞还舒坦呢。要是打仗的正规军行军可没这么耐看,大伙儿牵着驼东西的骡子驴子,身上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无论军纪如何严明也不中。
拥挤的人群里,节度使程千里也混在里边看热闹,左右随从将士都穿着布衣以掩饰身份。程千里见大街上那些光鲜的兵马就不禁觉得好笑,回头说道:“风吹得挺大,就不知道雨声如何。”
李奕笑道:“只需坐等和谈结果便是,要是咱们吃亏了朝里肯定不会同意;可吐谷浑要是吃亏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到时候瞎闹了半天还是战场上见真章,薛郎这么弄倒是白忙活一场。”
不料就在这时薛崇训的马车正巧经过,车帘卷起的,他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程千里,便在车里抱拳笑了笑。程千里愕然,也只得抬起袖子默默地回了一礼算是招呼。
马车跟在骑兵队列后面,很快便驶过,薛崇训放下手,忽然又隐约听见又吹吹打打的声音,便对外面说道:“什么地方在做法|式?”
护在马车侧翼的是飞虎团校尉鲍诚,他在马上侧耳听了一下说道:“恐怕是哪家在办白事啊。”
这时边上一个薛崇训不认识的军士说道:“那家子办得挺气派,前儿俺兄弟当值守北门,巧了正遇到那家的人,说是专程到城北法恩寺请的高僧。”
薛崇训道:“大正月里,一年刚开头,再怎么气派也挺晦气。”
众军从西门出城沿着驿道走了一阵便停了下来,薛崇训呆在马车里等了良久,这时一骑奔来报道:“吐谷浑使者来了,这回来的可真不少,起码得有上百人呢。”
“来的是吐谷浑大相,随从自然不少,不然咱们劳师动众出城来干甚?”
薛崇训一面说一面在奴仆的帮助下穿盔甲,这身行头还是王昌龄建议的,说是西戎异邦尚武,披甲带利能给他们以威压,薛崇训以为善,于是找了身盔甲带出来。
他套上两肩的披膊,臂上的臂护,腰间扎带,然后取了镶嵌着名贵宝石的横刀刀鞘挂上,戴上头盔后便成了一个铁人……不过没戴兜鍪护耳,薛崇训不太喜欢那玩意觉得太丑,反正只是装装样子,并不担心箭矢会射到他的脖子。
天气照样冷地上全是雪,盔甲上的铁片比冰块还冰,偶尔手背触碰到甲片,能冰得人倒吸一口气。
装备妥当,薛崇训从马车走了下来,众将的眼睛都是一亮,鲍诚笑道:“薛郎穿上这身行头,可比真正的将帅还英武气魄。”
“少来这套。”薛崇训笑骂了一声,他接过缰绳,翻上一匹高头大马,便带张五郎鲍诚等几个将领策马向队列前面奔去。
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群黑点慢吞吞地向这边移动,自然就是那帮吐谷浑人。大相伏吕亲自来谈,那厮可是大权在握的主,足见他们对这次和谈的重视。积石山大战后吐蕃势力在东线严重削弱,这回确实关系到青海吐谷浑生死存亡之际了。不过伏吕等人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唐朝官方一般不会杀使节。就如吐蕃与大唐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长安的吐蕃人照样活得好好的。
吐谷浑以鲜卑族人为主,薛崇训对他们确实没多少恶感,也谈不上好感……只是他们梳的那小辫让人看着不爽,很容易让他想起辫子戏里的满人。
渐渐地那股人马走近,一个身穿鲜艳丝绸的大胖子骑着马走到前头来,不是伏吕是谁?薛崇训穿盔甲示武,吐谷浑人倒好喜欢穿丝绸标榜自己是文明人……不过伏吕身上那花花绿绿的玩意也太俗气,这厮一向没品位,薛崇训倒也习惯地接受了,表现得不算惊讶。
伏吕的肚皮大身体宽,显得座下那马匹有些瘦小,看起来被压得很是可怜。他长得胖,可脸并不是弥勒佛那样亲切,眉毛眼睛却是凶神恶煞的,面相很有点戾气。此时露出笑容来也不甚好看,“去年一别,卫国公愈发精神啦。”
笑得难看,但说话倒也和气,见面就提及往事,让人想起了以前大家化干戈为买卖的事儿。薛崇训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道:“山不转水转,这不咱们又见面了。”
就在这时,伏吕后面那马车里伸出一个头来,长发如丝是个美女,这美女薛崇训也认得,是伏吕的老婆、吐谷浑汗王的姐姐慕容嫣,不想这样的场合她也来了。慕容嫣挥了挥手,较深的眼窝里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卫国公还记得我么?”
薛崇训有些惊讶地笑道:“公主别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