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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屋子多,楚卓良也不曾过多计较。
这一回,满屋的人进进出出的均是满面愁容,神情凝重。惟有这母女俩坐在里房里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幽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门猛地一摔,杏眼一横喝道:“今儿难道是办喜事不成?”赵一莲满脸堆笑道:“呀,原来是大小姐啊!”幽兰斜睨一眼,向来是嘴不饶人:“哼,不敢当!人说‘拿人手短,吃人嘴长’,依我看,你们这样才是大小姐!”赵一莲一听,登时脸色时白时青,沈声喝:“翠林,还愣著作什么?快去帮忙!”
到了外头才发现,静芸来了,林子钧和张建平也来了。今日林子钧的事务所很繁忙,但他依然请假过来。
甫见到静芸身旁的那抹纤细的身影,林子钧一下子冲过去,紧紧握住幽芷瘦弱的肩头。幽芷起初没注意到林子钧,肩上突然的用力让她吃痛地抬首,努力用干涩疼痛的眼去看,原来是林子钧。她黯淡地笑了笑,声音哑哑的:“子钧哥,你来了。”林子钧瞧见她双眼的红肿以及眼下的暗色,那般憔悴却仍旧在强颜欢笑,心下狠狠一痛,开口欲说些什么:“芷儿……”却被一旁挽着幽芷的静芸打断:“林大哥,幽芷还有许多事情要张罗呢,我们先失陪了。”林子钧伸手拦住想说什么,静芸停住脚步,抬眼望着他道:“要不,林大哥,幽芷是主自是要张罗,我先陪陪你?”林子钧别过脸,垂下手去,又摇了摇头:“不用了。”说罢转向幽芷温和道:“芷儿,也别太累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唤我,我在呢。”幽芷感激的报之一笑:“我没事的。子钧哥,谢谢你。”静芸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终究没开口。
两人回过头来欲向里走,却见赵翠林正和张建平谈得欢。那张建平的眼镜大得遮住了半张脸,早前还被静芸狠狠地笑过一回。赵翠林套了件浆洗得发白的呢大衣,眼里跳跃着欢愉的神情,手舞足蹈般的说着。
幽芷看见幽兰,唤“姊姊”。幽兰唔了一声,哼道:“你瞧瞧那两人,倒也真是一对活宝!这等悲痛的事,她倒当是办喜事!”又瞬间醒悟到方才话中的不妥,忙改口道:“芷儿,你去里头张罗张罗吧!”
午饭后,幽兰按楚太太的嘱咐上街买些东西。
冬日的阳光到底是淡薄的,轻轻浅浅地拉开了影子。幽兰提着手袋,攥着写满物品的纸条,走在去南京路的路上。
忽然间,前头拐角处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幽兰屏住呼吸,再次踮脚向那个方向眺去,但却空无一人。她不可置信地向着那方向奔过去,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然而直到再也跑不动,依旧没再瞧见那个身影。但她确信她绝对看见了,看见了她时时刻刻挂念在心口的那个人,那个她始终没有把握会坚持到底的人——沈清瑜。可在他的右手臂,还挽着一个女子,似乎着一身鲜红的加厚旗袍,走得那般婀娜。
她恨恨地盯住前方,拼命压抑胸口的起伏。
拼命抿住唇,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即使是现在,也还未到最后,她还不能哭。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有一回,她替沈清瑜整理衣物,忽然从他的洋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绸手帕来,上头的香味她不曾用过,那手帕,自然也不是她的。
那一瞬,她就知晓了,那个男子,现下还不属于自己。
或者,根本不会。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但却又不是寻常的女子。她要的丈夫,她要的将来,都一定是因为爱。那个人可以一穷二白,可以无权无地位,可是他要爱她,一心一意地只爱她一个人。
她性子注定了她的爱必定要刚烈,她不接受委屈就全,不接受分成好几块的心。
可是,沈清瑜,怕不会是这么一个男子。
所以,在父亲与她和幽芷谈话的那一回,她什么也没有提。后来面对幽芷的问话,她也不曾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无言以答。
幽芷从来都不知道,有时候,自己有多么的羡慕她。
幽兰理了理衣领,慢慢地沿着原路路返回。
明明没有风,她却觉得彻骨的寒。
该来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原本说好是按规矩土葬的,然而最后楚卓良开口,说现今是新时代了,就按那文明的做法火葬了吧。
火葬厂是新近开的。习惯土葬的人毕竟占大多数,但既然这次确定了二太太是火葬,原本冷冷清清的火葬厂一下子潮水般人涌。
幽芷着一身黑衣,胸前别了一朵白布花,一步一步地踏在父亲后头,然而每一步都似踏向虚无。自从那天知晓这个噩耗悲恸地不停流泪之后,幽芷再没有哭过,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仿似全部的泪水都已然被抽干蒸发了,她只觉得双眼干涩得生疼,每眨一下都要花疼痛的力气。她告诉自己要坚强,每天跟在大太太和姊姊后头张罗料理着母亲的后事。她用心尽力地去做,做地那样认真仔细,就当作,自己所能为母亲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幽芷跟着众人一起走着,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已经置身哪里,在进行哪一项仪式,又或者下面又该做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地做着。
直到虚虚软软地站到了铁栏的外头,透过那一根根因淋落过雨水而生了锈的铁栏杆看到母亲的遗体被推送进那长长的火炉时,幽芷陡然间好似醒过来,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拼命攀住跟前的一根根铁栏杆,丝毫不管上头深深的铁锈,使劲地摇晃着,宛若做困兽之斗的最后挣扎,用锋利的爪子扯打,用尖锐的牙齿撕咬。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那个黑色的长箱子一般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吞没。最后里头的工作人员将小小的铁皮门一关,母亲,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她拼命地拍打拉晃着阻挡了自己的铁栏杆,不管不顾手上已经是锈迹斑斑,还有一道一道红色的映血印子。她像个孩童一样大声喊叫着,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母亲,希冀母亲能转过脸来,哪怕只再看自己一眼。
终究,连这般微小的心愿都不能再实现了。
她头一回哭得这样绝望,这样肝肠寸断,这样如同受伤戒备般深深抽泣一声就仿佛提不上气来。
周围家人都被幽芷突如其来的爆发吓愣住了。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过来要将她带离,要她松开手。这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离开母亲?所以她紧紧地抓住栏杆,手环过来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却丝毫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大的力气。然而有许多人,他们一起使劲的要掰开她的手。最后,她因过度紧张而早早流逝的力气终究敌不过众人。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
眼泪仿若被打开了闸门般肆无忌惮毫不停息地流淌着,睁眼所见都是模模糊糊的水帘。
她脑海里只不停地盘旋着: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周围有很多人的温言碎语,很多的安慰,很多的抚摸。她却像个受伤惧怕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角,不理会也不接受任何旁的劝慰。
直到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而又陌生。
有谁仔仔细细地轻轻拭去了她满脸的泪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颊边颈间。那一双温暖的手揽过她的肩头,小心地将她的脸按在一个熟悉的胸口,手指抚摩着她的肩,似是在安慰着。
这般贴近,这般温暖,不陌生的气息披天盖地般笼罩下来,贴着她的皮肤。
渐渐的,她开始安心下来,只是不停地小声啜泣着。
而那双手,就那样耐心地抚顺着她的发,用温热的气息将她包围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啜泣声愈来愈弱,渐渐低下去。而浓浓的睡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用力揪住触手可及的物品,好象是谁的衣襟。她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但支架不住,还是慢慢地在那令她安心的臂弯里睡去了。
醒过来,眼前似是一两只因放大而模模糊糊的洋装纽扣。再努力地环顾目所能及的四周,好似在一个车子里。而这辆车,似乎并不陌生。
幽芷这才感觉自己像是被牢固在一个怀抱中,手臂四肢都麻木得宛似失去了知觉。抬起胳膊微微摩擦着动了动,就这么一动,忽然听见一个低沉而略带担忧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醒了?”
如此熟悉的声音让她愣了愣。
她被一双臂膀倏地松开移到谁的面前。那是一个男子,着着洋装,胸前的纽扣正是方才她迷糊中看见的。
她抬起头,果真看到那张意想中的脸。星目剑眉,挺拔的鼻,英气俊朗。而那双平日里湖水般幽深凝邃又猎鹰般敏锐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正写满了担忧与温和。
沈清泽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却不说话,皱了皱眉,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唤道:“幽芷?”
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于他而言却是轮回的漫长,她薄唇一抿,尔后有淡淡的水雾漫上眼来,轻轻应道:“三少……”那个“少”字拉得极轻却极长,宛如委委屈屈的一声叹息。
沈清泽这才像松了口气般,重新抱住她:“你吓了我一跳。我差点以为你哭傻了。”
幽芷听的出来他是在竭力地想让她放松,然而她又如何笑得出来。她突然间一下推开他,提高声音急切道:“父亲呢?我怎么会在你车里?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一口气抛出几个问题,他仔细地将几缕垂下来的发别到她耳后,然后答道:“父亲他们还在火葬厂里没有离开,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后事。母亲的骨灰已经料理好了,装在一只上好的骨灰盒里。”她屏息听着,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是否妥当。沈清泽继续道:“幽芷,你忘了么,你哭得昏睡过去了,父亲便让我将你抱上车好生休息一下,这些日子来你也一直没有真正合眼过。”他紧紧盯住她,不放过,“至于我怎么也在这里,你当真不知道么?”
她在他的凝视下,动也不敢动,呼吸渐渐浅促,陡然间觉得空气微热起来。她突然猛地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去见母亲!”她浑身颤抖,拼命地伸手要去拉车门。沈清泽一把捉住她的右手,使劲地摇晃她,一样高声起来:“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