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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听到封刀的消息便回家去了,骆残霞想,便继续往城西找。这一找,直走了大半夜,却还是一无所获。东方已渐渐发白,她筋疲力尽,倒在一个墙角瞌睡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着次日“封刀”,再无性命之忧,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她揉揉眼睛,隐约听见后面有人道:“哎呀,我们来迟了!”随后是一阵马蹄和兵刃出鞘之声。骆残霞忍不住伸头看——只见是一群汉人打扮的士兵,正匆匆经过。她“噌”地跳起来:莫非是援军这会才到?
骆残霞扶着半堵残墙探身:来的汉军黑压压一大片,似乎因赶得急了,队伍十分混乱,然而个个面上都带着愤怒,仿佛正要找人寻仇。
援军,是援军!这下有救了!骆残霞心底一阵狂喜,眼泪跟着夺眶而出:死了这么多人,吃了这么多苦,这回终于可以报仇了!她真恨不得冲进兵队中高呼三声,可惜人马过得太快,连那威风凛凛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她如同着了魔,跌跌撞撞在废墟里跟着军队跑——至少要让她看一看,满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那援军也许是要进行巷战,故尔未多久就分散开来,有些连马也不骑,闯进一间间房子去搜寻。骆残霞真是越看越兴奋:是史督镇回来了!一定是他!就知道他不会丢下老百姓逃走的。
我也杀过好几个满洲狗,我要告诉他们!骆残霞想着,朝走向她的两个汉军笑迎上去。
两个汉军乍见她俱是一愣:“姑娘是……”“小女子……”骆残霞才说得半句话,突然就被一个汉军捏住下巴。“哎呀呀,我们来得迟,可也不算太迟!”他笑道,“小美人,你可是在这里等着大爷们么?”骆残霞的脑袋“嗡”地一下。
另一个汉军也笑了起来,手抚着骆残霞的脸:“小美人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吧?大爷们好好安慰安慰你。”说着“呼”地将她拦腰抱起,朝肩上一甩,大步往外走。
惊讶之下连踢打都忘了,骆残霞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尸身纵横的地面,耳边全是汉军的笑声:“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兵,终于也进了扬州。奶奶的,真是好地方,娘们儿比北方好看多了!”
“军爷!军爷!”躲藏着的百姓开门相迎。汉军“咔嚓”一刀过去,砍掉了脑袋。“哈哈哈哈!”又一阵狂笑,“走,看看他家里还藏了些什么!”
一时间钢刀霍霍乱下,老妪悲呼,小儿啼哭,一场鸡飞狗跳。
“军爷,小人们犯了什么罪啊?”有人拖着哭腔求问,“小人们没有投降满军啊……军爷明查……”“咔嚓”一刀过去,又死了。
“你们是没投降清兵,不过要是你们早点投降了咱们,不就好了?”汉军哈哈大笑,扛着骆残霞去隔壁一家抢劫。
“也叫你们做个明白鬼!”汉军挥刀猛砍,“爷爷们都是兴平伯的部下,早先若叫爷爷们守了扬州城,有你们好日子过呢!”另一个也啧啧笑道:“可惜,你们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蠢货,现在可怪不得爷爷们了!”
啊,兴平伯!骆残霞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过去驻守在扬州城外,天天嚷着要进城,最后给了他瓜洲才没再闹腾下去……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打满兵?为什么?
骆残霞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问出个为什么?
汉军转眼又洗劫了好几户人家。走到最后一家时,见有个偌大的花园,里面还有三四个汉军在搜刮财物。同伙们相见,都把战利品拿出来比较一番,包括一个个女人——
“女人不在多。”劫骆残霞的汉军道,“我这个最中看。”
“哗”,一坛酒浇在骆残霞身上。她呛得直咳嗽,泥土和血污混着烈酒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但她睁开眼,体味着辣辣的刺痛。
汉军们都露出惊讶的神气,这个说“三哥你果然好运气”,那个道“好事也分弟弟一点”,第三个嚷:“这样的娘们儿,连野合都有味道。”
议论未止,骆残霞脊背一疼,已被抛在石桌上。
“好,就野合!”那汉军道,“我先来!完了再给你们都舒服舒服!”说着已解开裤带,一手撕开骆残霞的衫子,另一手扒下她的裙子。
骆残霞死死、死死地瞪着他,然后越过他那专心掠夺的肩膀死死瞪着后面每一个人。她要记清楚他们的样子——今日就死在这里,死在你们手上,等老娘变了鬼,也会回来同你们一个一个算账!
是三个人,四个人,五个,六个……还是十几个?骆残霞记不清了。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她动弹不得,像死人似的躺了一夜一天,才有了点力气爬行。
这是五月初一的夜晚,她手脚并用,爬回了探梅轩。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经过满兵汉军的前梳后篦,寸缕半粟不存。骆残霞什么也没力气想,爬回楼上东厢,倒在床上睡了。
等到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隐隐听见脚步声,见是死里逃生的车夫老杨——老泪纵横地哭了一场,告诉她自己如何在粪窖里藏了六天七夜,骆残霞却全然没有听进去。
“终于熬过来了。”老杨道,“方才有官老爷拿着安民牌来,以后不用怕了。”以后?自己还有以后么?骆残霞扭脸瞥一眼,床边的柜门上小梅被钉死在那里,尸体已开始腐烂。昨夜竟没有看到,然而已无泪可流。
“官老爷还说,各家寺院要焚化积尸。姑娘,要把梅姑娘送去化了,还是埋了?”
“化了吧。”骆残霞道。
再过就是五月初四,有满兵上门,拿着衣服首饰:“骆残霞姑娘可在?王爷要见她!”
好个多铎王爷,骆残霞想,他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吃准了我骆残霞没死?我没死,我要他死!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骆残霞的怀里藏了把剪刀。
多铎王爷把他的行馆设在瘦西湖边,烟熏火燎过的雕梁画栋,在湖光山色里别有一种凄凉。就像劫后盛装的骆残霞。
满兵对她都很恭敬,将她带到一处房舍:“王爷在处理公务,请姑娘稍待。”接着就走了,既没锁门,也没有留人看守。
骆残霞到窗边推开一望:满湖碧绿的新荷,不知烦忧地亭亭立着。微风过处,碧浪起伏,依稀可见一叶兰舟悠悠驶来。舟上两个摇桨的丫环并一个白衣女子。
骆残霞惊得合不拢嘴——这女人是沈香雪!看那优雅自得的模样,这是……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愤怒,冲到湖边。沈香雪的小舟刚好靠岸。
骆残霞劈头啐过去:“好你个不要脸的小淫妇,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香雪淡淡望她一眼,万福道:“姐姐也来了。姐姐来做什么,妹妹就做什么。”“我呸!”骆残霞怒道。她来这里是要拼了一死杀了多铎这禽兽,而沈香雪——看来已经在这儿享了不少天福。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女人,怎么配得上那冤家?而那冤家今又在何处?
沈香雪好像看出她的疑问:“我同临风走散了,现也不知他在何处。多亏王爷收留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姐姐吃了不少苦吧?”走散了?那么那冤家是生死未卜了?骆残霞的心一沉:沈香雪居然还这样轻描淡写,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肝?
沈香雪盈盈一笑:“多铎王爷少年英俊,雄才大略,还是个难得的多情种子。他说他久慕我们姐妹的艳名,先前救我时,就说一定要把姐姐也救出来……”
“啪”骆残霞甩过去一记狠狠的耳光。“贱人!”她骂,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里。
过往在探梅轩,她有多少回人前人后骂沈香雪是“贱人”,都是带着醋意,因着嫉妒。后来为着玉临风,看他们出双入对,把盏言欢,她只莫名地自惭形秽。而如今,一声“贱人”骂出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憎恶与鄙夷:我骆残霞再怎么脏,再被多少人侮过,总干净过这不要脸的沈香雪去!冤家啊,冤家,你今在何处?当初弃我如敝屣,一心一意爱着那个女人,你且看看,看看那个同你满口“大明将山”的女人,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沈香雪却仿佛并不生气,也跟着进到屋里,在妆台前执起胭脂水粉细细补妆。骆残霞远远瞪着镜子里那张秀美绝伦、纯洁无瑕的脸,伸手摸着怀里的剪刀:要一剪捅死多铎王爷,然后,如果还有机会,必要划花这贱人的脸。
多铎王爷在花厅里大摆宴席,犒劳各位将领。一屋子刽子手都已落座,只多铎王爷自己没来。他的座位前放着珍馐美酒,骆残霞和沈香雪一边一个陪坐。下面的满洲将领们叽里咕噜地议论,眼睛时不时瞟着那双并列的花魁:沈香雪有漠然的清高之状,骆残霞却绷着脸,头上的白花发出刺目的光。
有个老年仆妇走到骆残霞身边:“姑娘,把孝除了吧,王爷就要来了。”骆残霞看一眼——居然是郑老太!她冷冷地瞪着:这没心肝的老妪,扬州十日,纵然她因为服役保存性命,难道就没有熟识的人死于在座某个将领的刀下?若然是我骆残霞,断不会于此斟酒布菜,非得搜尽扬州城里所有的砒霜耗子药,把这些禽兽都一一毒死!郑老太被这眼神刺得瑟缩一下,退了开去。
“由着她吧。”一个声音道,“这位骆残霞姑娘的脾气的确厉害得紧啊。”满屋子的人都跪下去行礼,连同沈香雪。骆残霞坐着不动,看见顶戴花翎齐全的多铎王爷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那红衣军官。
意外之至,又全是意料之中。骆残霞两臂当胸环抱,摸着剪刀。
多铎王爷朗声大笑,在两位花魁之间坐下,叫众人不必多礼:“听闻扬州两大花魁,沈姑娘温柔沉静,骆姑娘则大胆泼辣。今日本王有幸见到,果然名不虚传。”沈香雪的脸上浮出无限娇羞的笑容:“王爷过奖了,香雪愧不敢当。”多铎王爷把她的香肩一揽:“你是愧不敢当,这骆姑娘当日扬言要阉了本王,本王至今想来还有些后怕呢!”说着,望了骆残霞一眼,满含笑意。
骆残霞只恨双眼不能射出两支毒镖,让他血溅当场。剪刀她紧紧握着,可惜这里人太多,自己又没有十分把握。
多铎王爷举杯祝酒,一群浓妆艳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