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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大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何启明,她微张了嘴,有点天真的蠢相,何启明看了,有点心痛。
何启明低低地说:“谢谢你了。”
顾微微突然从草地上拔起来,仓皇地逃了,步子碎碎地,摇晃着跑远,很快跑进教学楼,消失在阴暗的大厅深处,小小的身子活像被那一片阴影吞进去了似的。
何启明看着小姑娘跑走,又呆呆地站了好半天。
顾微微的这副样子,叫何启明想起从前,他爱过的一个女孩子,曾经也是这样害羞,略听两句热情一点的话就要逃开。当然,她比顾微微美得多,是典型的苏州小姑娘,皮肤白而薄,眉目如画,身量苗条如柳。他们一同从家乡出来,一起考到南京来念书,他念经济,她念中文。何启明从十五岁懂人事起便决定要娶她,她也是知道的。念书的四年里,他们如同是甜蜜的小夫妻一样地相处,只不过没有越雷池一步。何启明深为自己也为她而骄傲,轻易屈从于肉欲的人,是不值钱的。
越是不防备,那伤害来得便越严重。何启明万万没有想到,毕业仅仅半年,他的天真的纯洁的害羞的爱人就变了心。突然有一天,她提出要跟他分手,因为她有了未婚夫了,一个月之后,她便跟着新婚的丈夫去了美国。这个戏剧化的变化砰地一声击打在何启明的天灵盖上,有一段时间里,他觉得他完全没有任何的感觉,他甚至每天依然在饭桌上多摆一副碗筷。他的伤口被麻木感掩盖着,不痛不流血,要过了好一段日子,他才发现他的心血流如柱。
后来有一天,何启明最后一次在桌上摆了她的碗筷,碗里头盛着饭菜,冒着热气,有一种祭奠逝者的庄重与恐惧。然后何启明烧掉了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申请调动了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是到底,他还是怕了。
他看到美丽的女孩子便隐隐的怕,他觉得她们有两分美貌,便做十分张狂,充满了变数。
可是顾微微没有。顾微微平凡,不美,她的温柔敦厚因而显得长久而稳固。
不过她是他的学生,才十六。
何启明微笑起来,不过是个小孩子。
从这一天之后,顾微微常在午饭后在草地上,与何启明有一些小小的交流,起先她坐着他总是站着,眼看进前头一片虚无里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听到她的一些天真老实的话,会笑起来。后来,他也会坐下来跟她聊天了。听她说起姨母如何如何,还奇怪地问她为什么不跟自己妈妈一块儿住。小姑娘有些吞吐,只说妈妈身体不大好,照顾不了她。
她果然打了两根麻花辫,她的头发浓厚,黑鸦鸦的,相当长了,两条乌油油的辫子显得很有份量,这么梳头发使她的脑袋看上去不那么大得不协调,低着头的时候,何启明看见她头顶一个圆圆的旋。有这种旋的孩子多半脾气很倔,何启明不由自主地把话问出来:“是不是这样呢?”
顾微微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问题,又露出了一副吃惊的表情,何启明哈哈笑起来。
接下来有一天,他说请她看电影吧。
顾微微惶恐不安地去了,看他已经到了,毛衣里头穿了那件新衬衫,翻了雪白的领子出来。
第三十章 痴心
顾微微的心里藏了一个大秘密。
因为这个温柔而甜美的秘密,微微变得心平气和,步履轻盈,起风的天走到楼道风口,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驭风飞去,而胸口却鼓胀着一团火热火热的情绪,走在路上恨不得连地上的草都扑上去亲一亲。
这么多这么浓烈的叫人没有法子的热情,她不敢在最爱的人面前显现,不能在同学面前显现,而全部地给予了家里的亲人们。
她笑逐颜开地跟姨母一起做家务,跟痴傻的舅舅一起打羽毛球,玩得大呼小叫。她开始不用姨母三请四催便回去看妈妈江淑苇,主动地帮着妈妈翻晒陈旧的衣服被褥。她找到一张妈妈年青时的小照片,薄脆得好像一捏就要成碎片的照片。上面年青的母亲美丽如诗,绑两根与她一模一样的麻花辫子,她转过头再去看妈妈,一点一点地在想像里剥除她脸上的皱折,她突然说妈我帮你洗头发吧。妈妈说也好,正好有现成的热水,她拿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盆,笑说,现在这样的盆不好买了,脸盆还是木头的好。母亲的头发在水面上铺开来,花白细弱,像水生的杂草。微微忽地起了调皮的心,把自己的头发也抓散了,一同浸在木头盆里,乌油油的好头发盖住了妈妈的花白头发。
微微偷藏起妈妈的旧照片,她老老实实地对自己承认母亲曾经的确是一个美人。不过没有关系,她替她美,她替她幸福。
顾微微回忆起何启明头一次请她看电影。那电影完全没有意思,枯燥沉闷而冗长,不过那时光是最光明最快活的,何启明坐在她身边,看得很专心,似乎这片子很合他的胃口。微微在晃动的光影里偷看他,他跟平时有一点不一样,不再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对什么都看在眼里却都不上心,他似乎满腹的心思,欲说还休,在黑暗里他把这陌生的一面给了顾微微,顾微微捧着这一个意外的大礼,诚惶诚恐,热泪盈眶。他忽地俯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行动间带起一点微风,把他身上的气味送到顾微微的鼻端,微微闭起眼睛,觉得从今往后可以仅凭着这气味便可以从芸芸众生中认出他来,任天涯海角,人潮汹涌。
何启明待她的确是不同的,他常对她进行一些学业之外的指导。他送她文具书籍,教她怎么样穿衣服,教她公共场合如何表现得有教养,教导她女孩子也要多读读报关心一下时事,免得目光短浅,行事小气琐碎。他用他略带苏南口音的普通话低低地跟她说啊说啊,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不过顾微微很满足了,她以为男人不把爱字轻易地说出口是一种高尚的品德。后来她才明白她错得多么离谱。
流言越传越盛了,中午的时候,他们坐在草地上,开始有人指指点点。
终于有一天,有女教师私底下找了微微去谈心,那是他们的生活老师,四十多岁年纪,是公认的最严谨认真的人。老师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天色,老师暗示顾微微说,女孩子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环境里都要记得检点一点。顾微微一时没有明白老师的意思,大睁了眼睛茫茫然地看着老师。老师的表情忽地变得非常地悲悯,微微想,她可能觉得自己很蠢,年纪大的女人总会觉得年青的姑娘是蠢钝的,这种悲悯的表情顾微微见得多了,从三岁时她就时常在自己的母亲江淑苇的脸上看到,微微想这种悲悯不过是老女人对年青女人的一种天然的仇恨,仇恨年青的人所拥有的大把时光与无限的可能。微微笑了起来。
老师简直有点吃惊,又沉下脸来说:“你怎么还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地笑?老师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太直白,是要给你留面子。女生比男生要更多一点自尊自爱才好。大姑娘了,要注意与异性老师相处的方式,把握好度。除了上课时间尽量少接触。名声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你不觉得怎么样,失去了或是弄脏了,你才晓得它的重要!”
很快就是寒假,顾微微知道何启明是要回老家过年的,她偷着在他的宿舍外头等了两次,都没有机会碰见他。第三次去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窗子紧闭着。他已经走了。
整个春节,顾微微度日如年。熬到初三那天,顾微微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了,对何启明的思念以及对他的态度的不能确认使得她晕头转向,觉得如果再不见到他,自己就会被种种的思虑与情绪压垮了。
于是她跟姨母扯谎说跟两三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外出玩个两三天,姨母和妈妈都不大同意,说几个女孩子,在外面多么叫人不放心。顾微微头一回在妈妈面前软语恳求,妈妈说你都跟些什么同学去,把她们家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好互通消息,以防万一。微微只得报了两个平时还算处得来的同学号码,随后又跑出去找了那两个同学,花自己的压岁钱吃她们吃东西,一个送了一件伊泰莲娜的假首饰,请她们帮着圆圆谎。等微微真的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冬天结了薄冰的大片水田,才回过味,觉出自己异乎寻常的大胆来。旅途并不长,然而对顾微微,却是为了爱人的千山万水。
何启明的家在小镇上,他以前跟微微提过。镇子很小,居民彼此都是识得的,顾微微问了两回,便找到了何启明的家。
顾微微看见何启明时,他正在院子里用一把乌黑的铁勺子墩在煤炉上做蛋饺。
他见到她,惊得打翻了勺子,里头的一汪油全泼在火上,火苗轰得腾起老高。
何启明穿一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敞着前襟,头发长长了,在顾微微眼里,便是这样破衣烂衫也一样光彩夺目。
顾微微刹那间涌上满眼的泪,为了他的光彩,也为了自己的奔波。
何家的人并不欢迎微微,这个,微微很敏锐地查觉了。一顿饭凝成一团大疙瘩堵在微微的心口。
何启明说:“你晓得你是不应该来的。不能这样乱跑出来。你得回去。家里要着急的。”
微微忍泪忍得呼吸都困难了,说:“我很快就走。”
何启明看着低着头的小姑娘,头顶上那个圆圆的旋,他的脸上又出现那种一点点不耐烦的温和表情,他说:“这样吧,你住一夜,明天我送你走。你一个小姑娘,一个人走不安全。”
顾微微不安全地来了,投奔她幻想中的情深意长,可是并没有得到她所期望的回应,总还是得到了一个安全的回来。她爱的人陪着她,把她孤单地走过的路重又走过一遍。顾微微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三个多小时的旅程。旅途是个奇妙的东西,隔绝了时间与空间,陌生的人群成了背景,在这样的背景里顾微微觉得她不再是她,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活得真实,活得肆无忌惮。
只是这种肆意在到了目的地之后便戛然而止,并且,他们被同学撞了个正着。
何启明与顾微微在学校里这一回算是大大地出名了。
何启明不再担任顾微微班上的班主任,也不再任教财会专业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