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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岫云早死过许多次。没人能够理解她心灵经过的不平凡历程。她从来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白脸,她所做的不过是对命运的一个顺从。很难想象。像她这样的懦弱女子,凭一把绣花用的剪刀,就能致白脸这样的悍匪于死地。也许老天爷压根不愿意成全她,也许老天爷压根不赞成那些本来不大可能的可能性,反正在岫云胸揣剪刀,心敲鼓一般乱跳的一周里,白脸连影子也没有出现过。除了让人送来一小箱女人用品之外,白脸似乎对岫云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向来不把已经到手的女人当回事,即使是岫云这样看来很不错的女人。他是寻花问柳的高手,在岫云鼓足了勇气,准备用剪刀对付他的同时,他早又在动别的女人的脑筋。
白脸在这个孤单单的岛屿上的霸业,有一段时期仿佛很牢固。日、蒋、汪三方面的人都和他有来往。他一改土匪习气,把司令部扎在太平镇上,正正经经地摆出统治者的模样来。他甚至扮演过清官这样的角色,凡是被抢劫过的老百姓,被强奸过的妇女,只要有胆量告状,白脸便要严惩一二以树威信。为了解决弟兄们的那个问题,白脸亲自到扬州去挑了几个妓女回来。太平镇第一次有了妓院和露天的唱戏舞台,良家妇女的安全似乎有了些保障,戏班子零零落落来了几次,看的人真不少。
这太平镇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它形状如蜘蛛,中间极密集的一团,有好几条腿延伸出去。南北两条细腿上,各住着一位美人。南美人青春年少,只有十六七岁,正做着押寨夫人的美梦。北美人是白脸一个手下的婆娘,三十岁光景,一身肉摸不到骨头。一段时间内,白脸把爱情平均地用在这两位女人身上。常常可以看到白脸携着南美人从街上招摇走过,那北美人只好在床上暗下功夫,弄得白脸神魂颠倒,然后再找尽偏心一类的字眼,向白脸发嗲撒娇。北美人收拾起男人来另有一种门道。她丈夫相貌堂堂,活像《水浒》中的打虎英雄武松,难得他有一身力气,却一贯不吃醋。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他怕的不是白脸,而是怕他那娇精一般的媳妇。
白脸迷上岫云明显是在日本人完蛋之后。虽然还都的南京政府没与他过分顶真,但是做过汉奸的罪名并非轻易就可以抹掉。如果不是共产党势力一天天增大,老蒋苦于打内战,他这支半兵半匪的队伍,早让人家开了刀。时过境迁,南美人怀了胎做月子,难了一回产,从此花容失色。北美人又毕竟是人家的老婆,相好归相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白脸已经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白脸又一次看上岫云。
那天自然是偶然相逢,冤家路窄这种旧小说中迂腐的套话用不上,人都处在太平镇上,碰碰面从来不稀罕。偏偏这次相遇非同一般。对于岫云来说,时间的流逝,甚至仇恨也变得模糊。她记得是这个人让她成了寡妇,又是这个人毁了她的贞节。她知道自己最应该恨的无疑就是这个人。但是,就连岫云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她最恨的,是白脸根本不把她当回事。白脸的风流韵事一直是太平镇上公开的笑话,人们背后没完没了地说南美人北美人,世上或许没有什么比玩弄女人,又不把女人放在眼里,更伤女人的心。白脸那种无动于衷,仿佛根本不乐意认识她的态度,在岫云胸中引起莫名怒火,这怒火熊熊燃烧,使她不仅仇恨白脸,同时也仇恨什么南美人北美人。
大约岫云狠狠瞪了一眼,反正白脸突然停步,目不转睛看岫云,脸上是想不通的表情。也许他一时想不起面前的女人是谁,也许正因为想起这个女人是谁,白脸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尴尬起来。岫云已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这个不可一世的土匪头子,正在走下坡路的魔王,看着岫云离去的背影发怔。岫云走着,忍不住地想回头,背后却有双眼睛知道白脸准盯着她看,脚步一阵乱,人已经拐了弯。
白脸和岫云的下流关系,第一个知道者是晋芳。没几天就闹得太平镇风风雨雨。大家对这种关系的前因后果毫无兴趣。岫云的声誉顿时跌落千丈。北美人调唆南美人大闹一场,这位因为憔悴而不再美丽的失宠姑娘。披头散发有失体统地赶了来,当众扇了岫云两耳光,又揪住了胸口要拚命。作为更不幸的女人,岫云一次又一次出尽洋相。她越来越糟糕,无可救药。没人想得通到底怎么一回事,甚至她自己也百思不解。以一个床上的男人来说,白脸丝毫不比尔汉出色。这种比较常让岫云充满负罪之感。但是也许正因为有了负罪感的缘故,白脸的邪恶反显得和她般配。是白脸把她毁了,因此惟有在一种毁灭的状态中,帕云才能得到心灵深处的满足。岫云很快喜欢上了白脸温文尔雅的粗话,喜欢他那种把人不当人,或是把她当作下流女人的态度。女人一切的弱点,仿佛都体现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无疑成了那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石头抱着走的女子。作为女人,尤其处境不好的女人,她需要男人的保护,哪怕是坏男人也一样。她已经被钉在耻辱架上,除了自暴自弃,别无出路。没人知道路遇的戏剧场面,没人去管那么多闲事,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前,还有岫云受辱这一幕。
天才知道白脸怔在那里想什么。岫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简直就感受到大地在颤抖。事实上,当岫云拐弯之际,白脸就向前极机械地追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继续怔在那里看岫云的背影。看起来仅仅是凭直觉,岫云便知道白脸一定会来,她似乎早晚都要落入白脸的手心,一回家慌忙把门闩了,又徒劳无益地搬了张八仙桌把门顶住。那天晚上天仿佛黑得迟了些,周围的猫无缘无故一起乱叫。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只有满天星星毫不相干瞎眨眼睛。岫云微弱地反抗有点滑稽而且多余,门闩和八仙桌也只能是摆摆样子。白脸说得理直气壮,“是我让你做了寡妇,就应该还是我让你不守寡。”他既然能够落草做土匪,破门入民宅便明摆着的轻而易举。
十
我深感自己这篇小说写不完的恐惧。事实上添油加醋,已经使我大为不安。我怀疑自己这样编故事,于己于人都将无益,自己绞尽脑汁吃力不讨好,别人还可能无情地戳穿西洋景。现成的故事已让我糟踏得面目全非。当我拿着以上的篇幅去见岫云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瞒着她的念头,虽然我答应要把她的一生编成小说,并因为这样的许诺编得她一次次说真话。我和岫云非亲非故。为了给自己的创作不得不作些理直气壮的广告,我只能说我和岫云这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我和她死去的儿子同年同月生,也许就凭这一点,她对我就有种特殊的感情。一旦提到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她总是重复着这句话:“你和我儿子一样,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的确骗取了她相当的感情。那时候,我和她一起在一个街道办的小厂做工人,她徐娘已老,孤身一人,住在夫子庙一带的矮房子里。她属于那种有暴露狂的女人,你只要耐心地和她坐一起,等她抽完了两支香烟,眨着干巴巴的嘴唇,你便可以源源不断听到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在街道小厂里算不了什么机密。实际上,她的为人和我以上的描写,有着明显的格格不入。她在自己叙述的故事里再造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被我自讨苦吃加工一番。润色这玩意有时是桩好事,并且必不可少,有时却比坏事还要糟。只要一桩小事,便可以说明她性格中我故意漏写的一面。一次,几个男女学徒坐在电扇旁边,听她讲日本人在南京时的旧事。刘师傅突然进来,极轻薄地说了几句什么,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岫云脸一板,大喊:“小姑娘们你们出去,小伙子,你们给我守着门。”正当几个女学徒红着脸往外走的时候,她又喊,人已经站了起来,叉着腰,“来呀,姓刘的,谁含糊了不是人!”
自从我有了做作家的痴想以后,她对我便刮目相待。有一段时间,我是她那间简陋小屋里唯一的客人。当时她已经退休,闲着无事,在繁华地带照看停放的自行车。我陪着她在成排的自行车旁边坐过好几天,一次又一次套她的话,一遍一遍核对细节,并想从她那证实我自以为是的种种猜想。我们的关系特殊到了快给人以非议的地步,我甚至陪她回到那个孤单的江心小岛,见到了我小说中所写到的还活着的人。
很难说清我最初打算写这么一篇小说的动因是什么。我打着写小说的幌子,自我感觉良好,探听到了许多常人不易打听到的隐私。毫无疑问,我掌握了一打根本没有办法写进小说的细节。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如果想按期把什么小说写完,唯“的办法是忘记眼前的活人。但是要想忘记岫云这样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忘掉她叙述往事时的音容相貌,又怎么可能是桩容易事。
岫云在谈到她勾引老乔的时候,总是十二分从容。勾引这个词绝非我的杜撰,她不止一次向我说道;“我就不信把他勾引不过来。”她在乔家做了将近六年的保姆,六年之中,有五年他们常常像夫妻一样在一张床上睡觉。“刚开始,刚开始都是他来找我,黑黑地就摸了来了,后来因为老要把小孩弄醒,我就去找他。”她说到这类事情,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坦率,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有个小孩要添不少麻烦。老乔那女儿,胆小得不知道像什么,醒过来只要一个人,就死哭。”
按照她的说法,老乔事实上绝对的正派人。捉弄这样的老实人,岫云常常感到后悔。她的意思似乎是,自己反正是个堕落的人,拉着老乔一起往下流的坑里跳,实在有些不应该。“要怪也该怪他那个女人,那女人,成年整月地不回家。真是一点也不为男人想想。你反正也是结过婚的人了,你知道有老婆,偏让他一个人的滋味。”她的叙述中没有老乔的一句坏话。如果借用旁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