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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的故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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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脸因此躲着不敢见人,谢司令派人和他谈判,谈妥了,封白脸为第四小队队长。当谢司令领着尔勇到白脸那里视察时,白脸已经恢复了原气,乌合之众依然凑拢起来。
  谢司令自然要用共产党的一套,对白脸的队伍进行改造。但是大敌当前,许多事情事实上也顾不过来。谢司令约法三章,白脸一口答应,高声说谢司令既是他白脸的救命恩人,不要说约法三章,就是成千上百条意见,也不敢说个“不”字。
  白脸在谢司令面前装足了孙子。尔勇再次眼睁睁地失去送白脸归天的机会。他和谢司令在白脸的大本营住了三天,干掉白脸可说是唾手可得。那天晚上,白脸和谢司令谈了许久,临走,谢司令嘱咐尔勇送他一程。
  这是尔勇和白脸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交往。他们俩你死我活,追过来,杀过去,实际上的面对面并不多。这次机会失之太可惜。虽然尔勇只是个普通警卫员,白脸却放下小队长的架子对他百般敷衍。那是个星光之夜,细细的月牙儿尖刀一般地戳在天上。微风吹过,庄稼沙沙响。青蛙叫着,仿佛在叫“报仇,报仇”。乡间小路忽宽忽窄,白脸一会和他并排,一会又走在他前面。第一次刺杀白脸失误的阴影重现在尔勇心头,他发誓这一次务必要干得出色些。头一枪当然是打脑袋,然后可以从容地打完其他子弹。或许以匕首更好,不声不响从后面扑上去,干净利落,也捅他个千疮百孔。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抗日,只是,只是这么做有些对不起谢司令。犹豫这玩意一出现,尔勇到手的机会便没了踪影。
  白脸的手下突然从路边冒出来。他们和尔勇打着招呼,然后拥着白脸扬长而去。
  多少年后,时过境迁,轮到尔勇领着人缉拿白脸。白脸已经穷途末日,丧家之犬似的到处乱奔。如果不是为了一网打尽,尔勇早把白脸抓获归案。大约有半个月,白脸的一举一动,始终处在尔勇的严密监视之下。这是猫和耗子一起玩的游戏。甚至尔勇也觉得这结局,太可笑太可悲。恶有恶报,白脸杀了他的哥哥,奸了他的嫂子,又打断了他老婆的一条腿,当三和尚被押回原籍公审时,整个太平镇的人,都为不能亲眼看见枪毙白脸感到遗憾。三和尚剃光了脑袋壳,让开花子弹打成一摊稀泥,血浆喷出去多远。相比之下,白脸的死实在有些大便宜。
  谢司令直到临死,才认清白脸的真面目。死到临头,一切都变得太晚,太无济于事。谢司令生前威名远扬,死后又竖碑立传,但是他的遇害太惨,太不明不白,太叫人心碎。想不到英雄一世,日本人听到名字就头疼和胆寒,却毫不值得地死于白脸的暗算。那时候长江南岸的新四军,或是挥师西撤,或是渡江北上。日本人为了疏通长江下游的航运,调集了重兵围打这孤立无援的岛屿。
  已经有情报证明,白脸和日本人进行了接触。如果谢司令当机立断,动用优势兵力,在日本人大举进攻之前,迅速解决白脸,历史便明摆着是另外一个面貌。可是谢司令又轻犯了英雄脾气,他领着尔勇直闯到白脸那里,找到了白脸儿子一般地教训。谢司令的轻率吓得白脸手足无措,对于送上门的肥肉却不敢下手,他小心翼翼地向谢司令赌咒发誓,又把日本人恶骂一通。白脸过分的表演并不高明,尔勇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当时已是剑拔弩张,白脸的手下都把手按在枪柄上,千钧一发,十万火急,但是谢司令依然大声叫喊,全不把这帮土匪放在眼里。
  谢司令从白脸那里回来,立即着手准备和日本人的决战。他决定诱敌深入,来一个反包围。他万万没有想到,既然白脸已经决心背叛,他的决战方案便失去了意义。在最后关键的一刹那间,谢司令表现得书生气十足。他为了换取白脸的信任,不是把他调去打头阵,而是让他作为预备队。
  当白脸领着手下从背后扑过来,谢司令的人马全垮了。暗箭难防,这种偷袭太出乎意外,司令部十多个人几乎如数活捉。日本人坐山观虎斗,事后凭一张空头委任状,极轻松地拿下了梦寐以求的地盘。这场交易也注定了日后白脸对日本人的背叛。在抗战结束前夕,用的差不多是一样的偷袭手段。白脸的手下把捉住的日本人杀得一个不剩。
  谢司令的队伍,因为群龙无首,相约到苏北和主力部队会师。做了阶下囚的谢司令,依然不失英雄本色,对白脸骂不绝口,又鼓动白的手下奋起抗日。白脸说:“谢司令,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我哪敢背信弃义。谁若是敢碰你一根毛,我先揭了他的皮,你信不信?”谢司令只是蔑视地冷笑,不愿和白脸对话。白脸又说:“若论为人,谢司令,我要是不佩服你,我就是这地上的砖头。有人劝我把你交给日本人,真是太看轻我白脸了。谢司令什么人?我能这么做……胡说八道。我白脸就是自脸,不是黑脸。这几位弟兄,我留下了。你谢司令,我派弟兄送你走。你放心,我白脸也还数得上条汉子,你的性命安全,保在兄弟我身上。”说完了,冷笑着看自己的手指甲,剔了一下,又剔了一下。
  尔勇过后才知道谢司令怎么死的,不过大家早就意识到了他必死无疑。谢司令昂首挺胸离开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从他脸上,看到异常的光芒。那光芒叫人激动,更叫人害怕。白脸毕恭毕敬目送谢司令离去,然后懒洋洋地回过头来,懒洋洋地看着剩下的几个人,懒洋洋地想着,又懒洋洋说:“你们怎么办?不比人家谢司令,对我大恩大德,你们呢?”没人回答,尔勇想到了死,感觉中死近得仿佛一抬手就可以触摸到。
  “我不为难你们,想回家的,滚他妈蛋,回家抱老婆养儿子去,不想回家的,跟老子干,老子正他妈缺人呢,我亏不了你们的,跟我干,比跟着谢司令有味,不信你们问他们。”白脸手点出去,顿时有人笑着答:“我们这儿可没什么规矩,你若干好了,见着漂亮的娘儿们,扑上去就是了,没人管。”白脸听了,笑着骂:“放你娘的狗屁。”
  谢司令让两个匪徒押上一条小船,小船向江心驶去。江水滔滔,风很大,谢司令想立在船头上,两匪徒不允许,非要他坐在船中间。忽然,站在谢司令身后的一个匪徒,举起事先准备好的麻袋,猛地往谢司令的身上一套,另一个匪徒急忙捆住谢司令的手和脚,又绑上两块大石头。绑好之后,大石头往江心一扔,就势轻轻一拨,一代英豪谢司令便永远沉入江底。那麻袋很快就浮了上来,两匪徒静对着毫无动静的江水看了一会,摇船而去。

  九
  解放后,追捕白脸,起先由县公安分局负责,紧接着上升到省局直接部署。尔勇自始至终处在第一线。事实上,早在大车渡江前夕,白睑便没了踪影。他手下的队伍,让尔勇领的挺进支队,打得落花流水。多少年来,自从尔勇从白脸手里脱身之后,目从他又回到太平镇一带为谢司令报仇,白脸一直处在追杀尔勇的位置上。这个位置的颠倒显然来之不易。尔勇不止一次陷入绝境,又不止一次死里逃生。多少次,尔勇被迫离岛远去。但是他总是重整旗鼓,不屈不挠,一有可能,就再次回到老地方和白脸较量,即使在极短的时间内又告失败。
  追捕白脸,一开始就断了线索。有人说他已经逃往浙西,有人却说他在安徽大别山。没人相信白脸会赖在太平镇上不肯走,更没人想到他就藏在尔勇身边,躲在他嫂子岫云的房间里。虽然这日子极短,却是尔勇和白脸生死搏斗,最末了的一次死里逃生。当南京市局发现了白脸的线索,尔勇火急火燎赶到南京,从隐匿的地方,看着白脸和岫云同出同进,尔勇如同五雷轰顶,根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脸成了太平镇的主人以后,他和岫云的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瞒人的秘密。寡妇风流已是桩不可饶恕的罪过,何况她勾搭的是杀夫仇人。除了尔勇有自己的看法之外,岫云处在万人唾骂的地位。没人相信岫云曾有过的强烈反抗,甚至白脸的手下也为她的顺从感到生气。多少年以后,白脸像条狗似的死在离城墙洞不远的地方,三和尚拎包袱一般把岫云扔在草垛上,一边动手撕她的衣服,一边恶骂她给男人带来的不幸。外面枪声吵得让人心乱,尔勇正领着人在喊缴枪不杀。三和尚处在那种绝对的疯狂之中,他光着下身在城墙洞里跑来跑去,手里提着枪管冒热气的驳壳枪,不时地伏在洞口,朝外头没目标地乱打一气。
  岫云左边脸颊上有几颗痣,看相的都说不是吉相。筱老板就一个爱女,心肝宝贝地疼着,家里一有灾难,忍不住要看女儿脸上的痣。那痣是黑的,排成一个三角形。痣的黑,衬出了皮肤的白。皮肤的白,更显得那痣的黑颜色黑得人。岫云三岁死了妈,岫云自小就多病,岫云注定了要吃苦,注定了要遭罪,注定了一生的恩恩怨怨。
  当年看着岫云从那城墙洞里衣衫不整走出来的人,都记得她那种淡漠的表情。那是一种不成表情的表情。头发是乱的,眼圈发黑,目中无人没有知觉向前走,甚至对站在显要位置的尔勇都没看一眼。尔勇注视着她默默从眼前走过,先是看她的正面,然后是侧影,最后是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只是具行尸走肉。被称作为生命的那个玩意,对岫云来说,已经失去全部意义。自从白脸留下的那个罪恶之夜,岫云便算彻底完了蛋。那天晚上,岫云的一去不返,使得刚刚和缓的妯娌关系又恢复水火。白脸留下一场永远做不完的恶梦。晋芳躺在床上,对岫云痛苦无望的呼唤,渐渐只能在岫云的想象中才能听见。没人知道晋芳腿断了最初的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象中的岫云早死过许多次。没人能够理解她心灵经过的不平凡历程。她从来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白脸,她所做的不过是对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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