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交警侃侃而谈:“她们突然冲出来,我赶紧踩刹车,但来不及了,蹭了一下,她们过这边马路,却看那边,我也没办法。”另一个年轻点儿的交警正在竭力拦阻尖靴的袭击,尖靴女一蹦一蹦朝梅梅扑着,带着哭腔大叫:“你个杀人犯,你下来,下来!”
医生放下担架,蹲在莉娜身旁,一个翻眼皮查看各项生命体征,另一个变魔术般变出把剪刀,“喀哧、喀哧”剪开伤者的左裤腿,很自信地说:“小腿骨折,裤子上有个包,看,断骨龇出来了。”
医生手起处,莉娜左腿上鼓起一个怪异的包块,透过一层薄皮,能看见断骨的形状,差一点就要脱颖而出。两个医生赶紧从担架车下的医药箱里取器械,尖靴女停止哭闹,围过来观看,连冷带怕,抖得如同筛糠。我凑到车门前,只听那交警说:“刹车印这么长,速度不慢,新交法,车撞人,负全责。”
梅梅翻了我一眼,目光如同路人,嘴角一撇:“我不过是说一下事故原因。”
交警回看我说:“一边儿去,围这么近干啥,啥热闹都看。”梅梅皱皱鼻子:“他是我未婚夫。”
交警打量我了一眼,我赶紧赔了个笑容,他侧身观看车牌,把车号抄在事故单上,抄完后恍然大悟:“李梅,哦,怪不得你叫李梅。”
小奔的车牌号,比交警大队长老婆的还吉祥,有钱买不到。李梅冷冷看看他,不置可否,“乓”一声关上车门。交警看看她,转眼又看看我,有些尴尬。我俩只好转身围到伤者跟前。一个医生取出夹板,用绷带缠绕在莉娜的伤腿上,另一个帮忙,二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两个医生把伤者朝担架车上抬,我连忙伸手帮忙,尖靴女抬腿又是一脚,我赶忙躲开,气急败坏:“你有病啊你?”尖靴女咆哮道:“不许你碰她!”
医生们推动担架车,其中一个回头喊:“事主跟上。”
我白了尖靴女一眼,跟着担架车朝医院走,走了两步回头看看李梅,指了指医院,她还是面无表情。
尖靴女左右为难,不知该到哪里去,年长的交警提醒她:“救人要紧,你跟着去医院吧,你要相信我们,肇事者跑不了的。”她用泪眼打量了一下警服,乖乖跟在了担架车后面,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拽住了我的西装后摆。我回头苦笑:“你这是要把开衩撕到领子上去啊?”尖靴女嘴巴连嘟带咧,表情难看,只是牢牢抓着我的衣服不放。这时从美院那边又拐过来一辆警车。我看看母校大门,看看周围这些人,还有誓把我西装后缝扩大到肩胛骨才肯罢休的尖靴女,心里苦笑一声,世事真他妈难以预料。我眼睛扫过莉娜的苍白面容,她尚在昏迷中,表情安详,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但还是心里赞叹了一声——奔驰撞美女,两边都不亏。
划价、交款、开票,尖靴女一直拽着我的西装后摆。在住院部登记时,我得知伤者“莉娜”姓“安”,安莉娜,低声嘟囔了一句:“俗名字。”
尖靴女问我说什么,我没理她。窗口里递出开好的押金条子和病历,我接了过去,里面又递出我的身份证,尖靴女也伸手过来接,我们二人撕扯起来,僵持不下,排在后面的人不明就里,惊讶地看着。窗口后面的中年妇女问:“你抢人家身份证干吗?”
尖靴女辩解:“交通事故,他是肇事者。”
妇女很不耐烦:“我知道是交通事故,你是家属?”“我是安莉娜的姐姐。”
“他人在这里,又不跑,你要人家身份证有什么用?”
尖靴女很不情愿放开手,我得意地将身份证和押金条子装进了钱夹子,把她气得柳眉倒竖,然后很粗暴地问中年妇女:“那他叫啥名字?”“马文明!”
安莉娜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尖靴女被主任医师请到办公室签字,她看着最下面一行字发呆,“如手术中出现非事故死亡,院方不承担任何责任”,手抖得筛糠。我一再鼓励,说那只是个形式,出了事医院肯定逃不了,她才颤抖着写下“安妮娜”三个字。
我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俩是亲姐妹?”“堂姐妹,我比她大。”
我和安妮娜在手术室外等候,她打了许多电话,恨不得把车祸告诉所有的亲朋好友,情绪时而低落时而激动,也够她忙活的,还要盯看并非善类的我。她几乎是尖叫着给安莉娜的妈自己的二婶娘述说了整个事件:“婶子,你们快来啊……我给二叔已经打过电话了……亲属签字是我签的……啊,我签的……吓死我了。”
我无所事事,现在平静下来,才发觉汗水湿透了衬衣,羊绒衫潮乎乎的,寒彻入骨,遭瘟的西装一点屁用都不顶,于是朝塑钢排椅里缩了缩,朝天长长舒了口气。安妮娜恨恨地盯了我一眼,又拨了个号码放在耳边,态度恶劣得无可匹敌:“喂,我,安妮娜……莉娜出车祸了,你赶紧过来……别废话了,在联合医院。”
我故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神很无赖,掏出手机拨了李梅的电话,却没人接听,我只好把电话装回去,站起来扩了几下胸,朝走廊门迈了两步。安妮娜一边打电话一边紧张地看着我,赶紧过来又拽住我的西装后襟,把手机拿离耳边,双手协力使劲一拉:“你不能走!”
我回头耸肩笑答:“我不走。”然后坐回塑钢排椅,揉了揉头发,抬头看着天花板,心里说:逗你玩儿。“手术中”的红灯非常刺眼。安妮娜站在窗口看着外边沉默不语。我的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是李梅母亲办公室的号码,估计她正坐在宽大敞亮的副书记办公室里,身后是一排书柜,一根落地旗杆上挂着国旗。梅妈的电话里有杂音,估计是秘书弄出来的响声,她和所有领导一样,喜欢用免提和人说话。“小马,你在哪里?”
“阿姨。”我拿着手机朝楼梯门走了两步,安妮娜赶紧跑过来,这次揪的是西装领子,我捂着手机麦克风眼儿,龇拉着脸:“我不跑。”
安妮娜听后放松手,大有一股你逗我玩我就和你玩的架势,我转过身赶紧对手机说:“我在医院,联合医院。”“梅梅呢?”
“我也不知道,刚给她打电话,没接。”
“哦,交警支队的人刚给我打电话,汇报了情况。那个女孩子不要紧吧?”“正在手术,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您放心吧,我在这儿盯着呢。”
梅妈松了口气,略微思索:“交警叫梅梅先走了,你也放心吧,那先这样。你和梅梅联系上了,叫她务必给我打个电话,打我手机,她不接我电话。”
我给梅梅打电话,她还是不接听,于是就发了个短信:给你妈回个电话。
梅梅和母亲向来比较生分,没有普通母女之间的亲昵。她初中就被送到西安读书,那时候没有贵族学校的说法,寄宿学校,叫做海伦中学,一百多个学生用几十个高级教师来教育。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所以第一批富翁基本上都是养殖大王、种植大户和矿山油井的承包主,梅梅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梅梅爸经过初期积累,在榆林承包了几口贫油井,住在油田事必躬亲,于是油如泉涌,个中奥妙不言而喻。梅梅妈刚当了延安地区一个县长,锐意改革、开拓创新、四面树敌,既没有时间照顾女儿的起居,也没有时间操心女儿的安全。梅梅说过:那时候我爸我妈进行了分工,一个经商一个从政,都有了初步基础,全心全意搞事业,相互扶持,一定要拼上来。与此同时,我在宝鸡美专上学,爸妈也进行过分工,爸爸当了长岭厂第二食堂主任,灶上有啥我家里就有啥,妈妈当了第十六家属区居委会主任,水电取暖费免交。
有时候梅梅枕着我的肩膀,就想起了往事:每个星期六上午,小轿车从四面八方开到西安,停在我们宿舍楼前,下午整个楼就只剩我一个人,电话打到家里都没人接,感觉自己可像个孤儿了,我就抱着洋娃娃昏天黑地地睡觉。她说着双臂紧箍住我:我现在不抱东西都睡不着,你就是我的大洋娃娃。
我说:我不是洋娃娃,我是流氓兔。
我抚摸着她的后背有些感叹。也许梅梅妈从离开西安下放到安塞县那天起,就下了我胡汉三还会回来的决心;也许梅梅爸从因地主成分被挡在参军门槛外那天起,就下了拉了我家的牛再给我还回来的决心。他们虽然缺失了对女儿的溺爱,却用农村包围县城、安塞包围延安、延安包围西安,一步步成功地走了过来,成为西安家喻户晓的政治与经济双丰收的双文明户。我恨我妈妈。梅梅经常这么说,当我深究想要帮她排遣时,她就拒绝:只要你愿意听我说这句话,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这话给我爸说过一次,他动手打了我一耳光,这辈子他就打了我这一次。
手术室门开了,一个年轻医生推着担架车,安莉娜盖着洁白的被单躺在上面,左腿被铁夹板固定,缠着绷带吊在支架上,周围挂着四五个输液瓶,晃荡着。我和安妮娜连忙迎上去。安莉娜安详地躺在雪白的被单下,紧闭双眼,脸色苍白。一个护士在旁照看,主刀医生跟在最后,他是骨科主任医师。我跟在主任旁边焦急问:“怎么样?”
主任轻描淡写:“挺好。”安妮娜又激动得哭了,伸手爱怜地抚了下堂妹的脸蛋:“莉娜。”
我跟着担架车到了骨科住院病房,把安莉娜送进特护室,办理完一切事宜,坐在走廊的排椅上休息。护士站里有个俏丽的小护士,配药、记录时不停偷眼打量我,我故意和个色狼似的死盯着她看,她的脸“腾”一下红了。
这时肚子突然饿起来了,刚才忙活还不觉得,现在饿得人六神无主,我看看遭瘟的手表,已过正午,于是站起来踱了几步,正好安妮娜从特护室出来打电话,看见我接近了楼道门,神情紧张地合上电话,过来伸手就揪我的衣领。我还是那一套,龇拉着脸说:“我不跑!”这下她很不好意思,放下手。
患者家属们在楼道里来来往往,我以商量的口气说:“安妮娜,现在两点多了,咱们去吃点儿东西?”
安妮娜看看我,表情犹豫。我掏出身份证:“你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