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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在清晨的阳光下,慢慢走着。
不多时,进了大宅,堇色正想上楼回自己房间,却看到大厅沙发上坐着的妇人,正是昨夜见到的古沧海的母亲。她穿着一件鲜艳的连身裙,脸色仍然苍白,比昨晚更甚。她站起身,眼睛在堇色身上扫了下,便转到了古永年身上,笑着对他说:“永年,早餐准备好了。一起去吃吧。”却是再也没看堇色一眼。
堇色再迟钝,也知道这是不欢迎的意思,于是转身欲上楼。
身后的古永年却突然说:“帮你准备了几件衣服,不知道是否合身?暂且穿着吧,梳洗好后到餐厅一起吃饭。”
堇色看到挂在衣柜里的衣服时感到很愕然,难道自己会用得着这么多衣服吗?不过是过客而已。况且这些衣服大多是采用不实用的丝绸类面料,与平日堇色穿衣的风格完全不搭。
一直待到她梳洗后穿上一件素色的裙子站在镜子前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只是心里一个声音更强烈了,那便是,要快些离开这里回到家,一定要。
恍惚间她觉得,这样子的精致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像极了一个人,像谁?堇色皱眉细想。突然,眼前浮现出了外婆的样子,恍然大悟,可不就是外婆年轻时小照的样子,只不过少了外婆眉间淡淡的清愁以及一份宁静悠远的气质。难道古永年说的故人,是外婆?
念及此,堇色感觉心浮气躁,焦虑不安。环视了房间一圈,并无电话。于是走了出去,走廊里没有人,到了楼下,一个女仆才礼貌地说:“池小姐,餐厅在那边,您跟我来。”
堇色连忙摆手:“不,我现在不着急吃饭。”但想到刚才古永年特意说了让自己一起吃饭,此刻如果让他等待实在是不礼貌,于是又说:“告诉古先生,不必等我吃饭了。”女仆点点头,乖巧转身,堇色忙又问:“请问,这里哪儿有电话?”
女仆指了指客厅一角,果然有一台电话摆着。堇色快步走过去,拿起来拨了家里的号码,可是响了许久都无人接听。堇色有些慌乱,难道外婆还在医院?听着电话那边“嘟……嘟……”无人接听的声音,堇色的心慢慢下沉,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腾。
茫然地放下电话,定了定神。她要回家!即使外婆没有事,她也要亲眼见到才安心。可是,她脸色突变。证件,她所有的证件,都放在了随身的包里,而包,却还在被囚禁的那间屋里!为何会如此糊涂?昨夜逃出来时,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那里。堇色懊恼地坐在了电话旁边的沙发上。
如果想回去,就要拿到证件,而要拿到证件,就要去找古沧海。而即使能见到他,他是否会给自己还是另一个问题。堇色的心彻底凉了,依那个人的脾性,恐怕不会如此通情达理吧?堇色脸色苍白,脑筋却急速转动着,可思量了半天,还是觉得拿到证件的机会很小。
正在为难中,却听到脚步声,是古永年。他问:“为何坐在这里不去吃饭?”
堇色想了想,虽然看起来他与古沧海的关系并不亲密,但是他到底是古沧海的父亲,也许会有些办法,于是开口道:“古先生,我想尽快回去,我很担心外婆。但是,我的证件还在古沧海那里。”
听了她的话,古永年本来颇有精神的面孔却突然黯淡,他沉默了一下,说:“堇色,昨夜你刚刚来,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事实上……哎,不管怎样你还是先去好好吃顿饭,然后我们再细谈。”
堇色奇怪他的态度,但是想到他在昨夜一见面便知晓自己的名字,而且似乎看向自己的眼神总含着不知名的情绪,堇色敏感地觉得,也许他真的与自己家有很深的渊源。正思量间,有人从楼上下来,人还未进,声音已到:“嗨,堇色,你起得这么早?”然后人便已经站到了堇色身边,是John,他脸上带着笑容,说:“原来,你穿上这一式古典的衣服很有味道,与平日的形象大有不同,但是很好看。”John便是这样一个人,一旦烦心事过去以后,立刻可以恢复清澈与明快,看起来又如初见时那个西化的年轻人。他没有发现此时堇色与古永年脸上忧虑的表情。
“外公,你们不会都吃过饭了吧?堇色,你吃了吗?外公这里的厨子可是会一手正宗中国菜哦,大概合你的胃口。如果没吃的话,我们一起吃?”
被他这一搅和,堇色刚才欲出口的问话也咽了回去。心里也想要逃避什么似的,想着先去吃早饭也好,不要胡乱猜想那些不好的事。于是对古永年说:“古先生,我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去找你。”
古永年看着笑容灿烂的John和虽然脸色苍白却仍不失秀丽的堇色,忍不住发怔——时间向前永不停息,将过去一切的好时光,都淡化成了水墨画般,失去色彩。原来再好的青春时光,也不过如过眼云烟,一瞬间的爱,可以拉长到一辈子,但是,一辈子的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心酸中,迟缓地回答:“好,我在书房等你。”
堇色被John拉着走了出去。潜意识里她明白,刚才可以一句话就问明白的事情,自己却没有开口,是因为从古永年的反应中,她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她,那隐藏的事情,也许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那么就让她逃避一回,即便是死囚,也能得到最后的一顿晚餐。只是,她越是努力微笑,那笑容就越虚弱空洞,僵硬如面具一般。
堇色走进古永年的书房。第一次来,却无心细细打量这里的摆设。古永年正背对着她坐在窗前,默默看着什么。
堇色轻轻叫了一声:“古先生。”
古永年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示意她坐下。堇色挑了书桌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下,她并未坐实,身子略微前倾,手放在身侧。堇色坐下后想起,年幼时自己格外顽皮好动,即使坐下也不得安宁,外婆每每告诫女孩子休要那样四仰八叉地瘫坐在椅子上,否则任是再好的家世也令人瞧不起,须两腿并拢只坐半个椅子,方才端庄好看。
怔怔地回忆,待回过神来,看到古永年正默默注视她,才恍然自己走神了,歉意地开口道:“古先生,有什么事情,我想现在您都可以告诉我了。”
古永年点了点头,可是似乎不知如何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堇色犹疑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口问:“古先生,我现在实在是担心外婆,可是证件还在古沧海那里,如果方便,您可否帮我要回证件?”
古永年听了,还是无言,面露难色。堇色以为是强人所难了又做了一步退让:“或者,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他?我自己跟他说。”心里下定决心,见了面定然要竭力说服他允许自己回去一趟,即使以再次被囚禁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是,堇色却会错意了,此刻古永年所想,却并不在那证件的问题上。他看着眼前连坐相都酷似她的堇色,想起前些日子,万里跋涉后,终于找到了她,岁月无情,任是当年绝代风华的女子;也只得那样无奈地躺在病床上,所有的往事只得到一声悠悠的叹息。重病中偶尔清醒时包含万种心思看向自己的眼睛已不再清亮,而她所有的力气,只凝成了一句话,嘱托自己:如果找到堇色,定要好好待她。而她心心念念的外孙女,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希望能尽快赶回去见她。却叫自己如何对她说出事实?心念转动,唇齿间越发干涩。
喃喃地,只一句话:“堇色,你外婆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说完,眼角也莹然有泪光闪过。
堇色突然睁大了眼睛,嘴唇颤动,问:“古先生,您为何这样说?”只觉得头脑一片茫然,先前自己的猜测瞬间由别人口中说出,那种感觉还是犹如晴天霹雳,堇色呆了。
古永年起身走了过来。堇色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似乎期待着他能再开口,告诉她刚才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连自己也觉得他并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开玩笑,绝望中便愈发执拗地盯着古永年,那一双眼睛,此刻便如幽幽潭水,于平静中荡起波澜。
古永年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轻轻地将什么东西放进了她手里,摸起来温润非常。
堇色低下头看去,是两只玉镯子。一支白玉,一支翡翠。白玉莹润如凝脂,翡翠清新如远山。堇色眼泪掉了下来,一颗颗尽数落到了那手心里的镯子上。她心里喃喃地重复一个事实:是了,是了,再也不会假。这两只镯子她怎么会不认识?正是平日外婆带在手腕从不离身的那两只,如果不是她真的离开了,怎会将镯子让外人带给自己?多日来试图骗自己外婆安好的愿望此刻全部破灭,临行前外婆温言的嘱咐,竟然就是最后的诀别!
往日自己与外婆相处的点滴,如潮水一样涌来。严肃的外婆,总是教训自己的外婆,穿着水袖长服、轻轻和着二胡低唱的外婆,悄悄向吴妈打听自己在外面情况的外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这一生还如此漫长,可是此后无尽的时日,再也没有了外婆,想到这些,堇色一阵阵剧烈地心痛。
这些日子为着美好的希望竭力隐忍,坚强承受着被囚禁的痛苦委屈,此刻已经全无意义。堇色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哭了起来,却仍是怕别人看了去似的,强力压抑着。原来这么多年来,兜兜转转,她并未改变,一直便是孤寂而无安全感的,以为父母去世的伤痛已经离去,原来只是深埋心底。
古永年看着这个哭泣的女孩子,也不禁唏嘘,手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安慰地拍着她的背。心中暗想:或许上天也没有薄待自己,鸾凤到底没有忘记自己?那只送她的翠玉镯子,她一辈子都带在身上,那么偶尔她看向镯子时,也会分神想想自己吧?而她去世前牵挂的外孙女,竟然意外地闯入了这里,这便是宿命吗?鸾凤啊鸾凤,当初我无力守护你,可是此刻,我肯定是会好生对待堇色这个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