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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
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
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
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
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地上,玩一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