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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成一体,但不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色了。
王唯一死后一个多月的一天晚上,王官庄的人们都在家吃饭的时候,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人影,很快地向村南头走着。后面那个人挑着东西,显然是前面那个戴礼帽穿长袍的人的脚夫。他们很熟悉地进了高大围墙的拱门,走进有着长长的走廊的大门里。
杏莉听到一阵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把她惊怔住了。灯光下,只见那个人细长的个子,穿着灰色长袍,纹褶分明的香色礼帽,压在狭长的头上,脸皮雪白,以致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象根根的青绳子。这时,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帮那挑夫从担子上拿下一个沉重的皮箱。
“嗳呀,爹!是你回来啦!真想不到啊!”杏莉惊喜地叫着跑上去,“爹,你快歇歇吧,我来拿东西。”
王柬芝已把皮箱轻轻地放在地上,拿出白绸子手帕,摘下礼帽,揩着秃脑门上的汗水,然后才看着女儿带笑地说:
“哦,好孩子,你长这末大了。”说着把杏莉要来提皮箱的手挡开:“这个不用你,快帮他把行李卷解下担子来。
女儿对久别的父亲的不亲不热的态度有些迷惑,感到扫兴。
把东西收拾好后,王柬芝吩咐女儿把挑夫带出去吃饭、安顿下住处。又问道:
“你妈呢?”
“她在北屋,”杏莉答道。
“哦,叫她到这里来。”
杏莉不大高兴地领着挑夫出去了。不一会,王柬芝的妻子走进来。
她是三十几岁的人,白晰鸭蛋形的脸儿,还红晕晕的很有光彩,细眯眯的眼睛在说明她是个好看而多情的女人。她走在门槛外,黑暗中略停一刹,那淡淡的细长眉毛猛耸了几下,小嘴两边皱起纹褶,可是当她迈进门里站在灯光下时,随着这一步,她的眉毛展开了,嘴角上的细皱纹变成了微笑,但,象有苦味的东西衔在口里似的,这笑显得不自然。
“啊,你,你回来了。累吧……吃饭吧?我去做。”她似乎想托故走开,身子向门外侧偏着,话一停,就有个阴影浮在她眼窝下。
王柬芝扬起一只眉毛,向妻子身上打量几眼,笑笑,没理她的话。他叫她打开放在柜子顶上的朱漆黑红的大樟木箱子,把他带来的那个沉重的皮箱放在里面,外面加上两道大铜锁,并把几副钥匙都从妻子手里要过来。
王柬芝的突然回来,莫说他的妻子、女儿很惊异,就是他本人也不能不感到生活变化得实在突兀,环境变换得实在急速。他还真有点不大相信,前几天还住着牟平城的华丽楼房的他,现在已躺在大荒山村里的炕上了。事情演变得多末快啊。
王柬芝在北平的大学里念新闻系的时候,已经是个国民党员了,特别是在破坏学生运动、监视进步学生方面,表现出了他的才干,得到上司的重视。大学毕业后。他到了烟台,在“鲁东日报”①报馆里当编辑,不久,又到一个中学当语文教员。这不过是他的公开拿薪水的职业罢了,而他实际上的责任,那就重要得多了。那就是对付共产党,进行间谍工作。七七事变后,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望风而逃,其他下面的官员们更是乱成一团,各保自身,忙于发财逃命。这时王柬芝也着慌了,几乎卷席回家,可是很快他就安定下来了。他的直接上司——国民党鲁东区特派专员郑威平,得到上峰的明确指示:亲自剿共政策坚定不变。为此,他们就留下来和日本人合作了。牟平县伪县长宋健吾被共产党领导的起义军打死后,郑威平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和日军更密切有力的合作,就从烟台搬到牟平城来。王柬芝跟着上司到了牟平,名义上还是教学,其实是负责和日军的秘密联络工作。
①鲁东日报——国民党胶东地方的报纸。
胶东的昆仑山一带,素来是个不安宁的地方。这倒不是那些山上自古就有的起来造反的农民使他们担心,而是因为共产党在那里种下了种子,这可真是他们的心腹大患了。虽说民国二十四年共产党发动的暴动被他们拚尽全力镇压下去①,可是这不等于那里的地面太平无事了;相反,象扑不灭的野火、伐不尽的山木一样,共产党的组织在老百姓中更加生了根,逐步扩大起来了。七七事变以来,共产党为了抗日救中国,又领导人民举行起义,并比上次更凶更猛,好些地方已是他们的天下了。眼看昆仑山区成了胶东共产党的心腹根据地。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心里,这怎么能不可怕呢!?简直比猛兽洪水还要厉害哪!
①系指1935年2月14日(素称二一四)中共胶东特委组织发动的武装起义。起义面波及几个县,参加的群众很多。其目的是打土豪、烧契约分田地,进行土地革命,但因反动势力的残酷血腥镇压,和党组织本身的错误,故起义失败了。共产党员和群众牺牲很多,损失很大。
王唯一死的是那样突然和迅速,简直把王柬芝惊愣住了。
他的恼怒样子,使跟了他三四年的情妇淑花都怕起来。
“你、你怎么啦?”她惊吓地望着他。
“哼!他妈的,共产党!共匪……”王柬芝怒吼着,猛地折断握在手中的一支铅笔……
正在这时,郑威平专员派人来找他了。王柬芝到了专员那里,见一位日军情报官也在坐。一切计划很快谈好了。王柬芝就忙着试电台,做行动的准备工作……。他把已经正式当了伪军的侄子王竹和王流子找来,了解了家乡的近况,俟好时机,他离别了哭哭嚷嚷的情妇淑花,回到本来他很不愿回来的山区的家乡。……
王柬芝躺在炕上,眼望窗户想着先前的事情,和今后的生活;虽然长途的跋涉已使他相当疲劳,他却还是睡不着。他的耳朵听得很仔细,窗外的微风吹着碎草发出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猛然传来一声轰响,他立刻屏住呼吸。但是当他辨别出是一只猫从墙头上跳下来的声音时,马上又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过敏得有点可笑。是的,在离开牟平之前,王柬芝就早打算过了:他对自己回到这个已经变成另一个天地的山村,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自己虽是地主,可是没面对面地剥削压迫过农民,没得罪过人,回家的那几次他也非常注意到博得老百姓的好感,同时也收到了效果;而且,谁会知道他的实际职业呢!他还想起,在民国二十四年春天共产党的暴动失败后,他回家去住了些天,怎样把粮仓里快发霉了的粮食分给那些饿得发昏的穷小子,从一张张瘦骨嶙嶙的脸上他看到了是怎样地表示对他王柬芝的感激……当然,那些感激他的施舍的人不会知道他王柬芝那次回来是有使命的,(在王柬芝那次回来交给衙门里一张名单以后,使多少个共产党员和跟着共产党走的积极分子的人头落地了啊……)他们不可能了解这个秘密。共产党的抗日统一战线他王柬芝也曾熟读过,除去对投降日本当汉奸的分子,对一般地主是不加问罪的,而对当汉奸的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他王柬芝虽然和汉奸王唯一是叔伯弟兄,可是早就分了家,人们又知道他们两家有过纠纷,往来稀薄,为此,这一方面他王柬芝也可以放心了。……过去的事都好办,问题最主要的还是看今后怎么作……
王柬芝想到刚才过分紧张的心情,脑子里油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情景:有一只灰色老狼,在黑夜中向庄院袭来。狼本来的走路声已经够轻了,轻得到了人的耳朵听不见的程度,可是它还是胆颤心跳,尽量放轻软软的脚掌。其实它有什么可怕的呢?一只鸡或者是由于父母疏忽而丢在街头的小孩子,对狼来说还不等于是送到嘴里的肉吗!
王柬芝想到把自己比成老灰狼的角色,不觉脸上皱起一层笑纹。
第三章
一个寒冬的晚上,大北风在院子里狂暴地吹着,门、窗都发出刺耳的叫啸。稀稀疏疏的雪花,在暴风中狂舞、挣扎。屋里,明亮的灯光下,铺着带花纹的雪白的大苇席的炕上,放着雕刻着蛇龙的弯腿的暗红色炕桌,桌上摆着鼓肚锡酒壶,大盘小碟一个挨一个。王柬芝正在和两个人饮酒。
三个人满面春风,吃吃喝喝很是痛快。王柬芝感到头很热,就转回身靠近窗户,望着暴风雪的黑夜,想起从回家那天到现在的情况,他满意地笑了。
王柬芝刚回来时,和外人谈起来,开头他总是说当他回到家听说王唯一被民主政府判处了死刑,心里也有点难受。“他毕竟和我是叔伯弟兄啊!”王柬芝有些伤心地说。可是接着他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变为愤怒了。他痛骂王唯一卖国当汉奸,在乡里犯了那末多的罪恶,他的死是罪该应得的,然后表示他王柬芝拥护共产党的做法,他素来就同王唯一不和,这些乡亲们也都是知道的,他王柬芝是和王唯一走的两条路。谈到自己在外面的情况,王柬芝便满怀愤恨悲痛地讲起他所看到的和亲身遭遇的事情:国民党如何不抗战,鬼子来了,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祖国遍地一片焦土。同胞的血淋淋的尸首使他认清了现实,深深感到亡国奴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他领着学生参加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宣传活动,结果被敌人抓去关在牢狱里好几个月,出来他又不顾迫害地参加了救亡工作……。当他听说家乡有了共产党领导抗日,就不顾敌人的阻难而奔回来,誓为抗日尽力。他说这些话时,那种痛苦万状,捧腹揪心的神态,很使人们动心。
光说空话不行,王柬芝还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抗日爱国心。他把山峦、土地献出一部分来,又把大批陈粮交了公粮,并自愿帮助政府办小学,以尽他知识分子一点力量。
王官庄是周围十几里最大的一个村子,又是乡公所的所在地,因此自早中心小学就设在这里,别村的孩子也到这儿来上学。
学校的房子,紧靠王柬芝的住宅,也是高大的砖瓦房,宽敞的大院子里还种植着各种树木花草。这是王唯一下令全乡出钱出力修盖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