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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唯一被两个全副武装的青年——玉秋和大海押上台。他被五花大绑着,那肉蛋子脑袋用力搭拉在胸口上。台子两旁和人群的周围,都有拿枪的人在警卫。还有两个女的——娟子和兰子,也紧握着枪,很威武地站在台子两边。这使人们格外感到惊讶和新奇。
母亲看到王唯一的样子,心跳的非常厉害。啊!这末一个过去谁也不敢碰一碰的大恶人,就这样完了吗?这是多末巨大的变化和突然的事啊!
一阵按捺不住的悲喜暖流从母亲心里涌上来,她要发笑了。不,她又看到女儿的神气,呵!她的孩子也是个参与者呀!这是动枪弄刀的事啊!恐怖的寒流,强有力地向她袭击,她又颤悸起来了。可是她到底有过几次的经历,想起女儿说的一些话,心,安定一些。
“大家静一下,不要吵啦!”德松把嗓子都叫哑了,人们才渐渐静下来。他接着说:
“现在,由咱六区抗日民主政府的姜同志,给咱们说话。”
台口上出现了姜永泉,他,二十三四岁,消瘦的中等个子,宽宽的肩膀稍有点向前塌,这不是衰弱的表示,而是从小的苦难生活,过重的劳动留下的纪念。相反,倒表示出无论有多大困难痛苦,他都有力量克服和忍受。他那瘦长的脸上,有一双精明的眼睛。眉宇之间,仿佛是生来就有一道上下的皱纹,里面象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人们听德松这一介绍,好象晴天霹雳,大吃一惊:怎么,抓王唯一的不是“红胡子”首领于得海从昆仑山里搬下来的人马?是他,这牛倌?!他就是那神一般英雄于得海手下的“梁山好汉”?他就是打开牟平城杀了伪县长宋健吾,用土炮打掉鬼子一架飞机的那伙人里头的人吗?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的,姜永泉昨天还是看牛倌,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牛倌。
姜永泉的家离王官庄二十多里路,在黄垒河南岸。他从小死去母亲,跟着父亲长大成人。家里原来有几亩地,都是爷爷辈上一锨一镢开出来的。父亲自己种着地,姜永泉小时给地主放牛,大了就当长工。父亲拚命干活,想有点积蓄好给儿子娶个媳妇,成个家。谁知一场风波,弄得他们家破人亡。
过年前夕,姜永泉到东海给东家去赶猪,刚过老母猪河就遇上一帮秦玉堂的部队,一哄把二十多只肥猪抢得一干二净。姜永泉和他们争辩,还挨了一顿打。唉!这可怎么回去呢?地主一定不会甘休,可拿什么赔呀?东想想西想想,走投无路,不敢回家去。正巧,听说文登一带有穷人起来造反,远近闻名的神枪手于得海带领着他们,杀富济贫,替穷人作主,人们纷纷参加。姜永泉狠狠心,就投奔去了。后来姜永泉听说父亲被地主逼死了,他咬咬牙,心里说:
“也好,没家了,就一个人死心塌地干下去吧!”
这支起义军,是当时中国共产党胶东特委书记理琪组织领导的。由开始十七个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其中主要是被迫起义的农民。于得海是个老共产党员,是其中一股起义农民的领袖。
一九三八年二月的一天夜晚,理琪率领着一部分人,拂晓冲进牟平县城,活抓了伪县长宋健吾和许多汉奸,召开了群众大会,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枪决了伪县长。消息传开,人们无不欢欣鼓舞,大大激发了抗战的热潮!
当天下午,他们撤出牟平城,在附近山上的雷神庙,被从烟台赶来的日本鬼子包围了。
这支新生的人民军队,和比自己多十几倍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其中有许多神枪手,他们象砍高粱杆似地把一个个冲上来的敌人打倒;还用土炮击落一架猖獗忘形飞得几乎碰到高树梢的敌机。但毕竟寡不敌众,突围时,理琪同志壮烈牺牲了。
姜永泉在这次战斗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当上班长。后来在战斗中腿上负了伤,接受组织的指示,他转入开辟地下工作。王官庄也就雇到一个熟练的牛倌①。……
①牛倌——是全村有牛者集体雇用的,这一带的牛都是集中放青的。
姜永泉看着人们的惊讶表情,笑了笑,大声地说:
“乡亲们!从今天起,这里的天下就是咱们自己的了,咱们老百姓要当家做主啦!”他瞪一眼王唯一,继续说:“王唯一无恶不作,欺压穷人,大伙算算,被他害死、逼跑的人有多少?鬼子还没来,他就先当上了汉奸,出卖咱中国。大伙想想,他做了多少坏事,犯下多少罪恶?
“现在咱们要打倒汉奸,组织自己的政府,一心抗日救中国。大伙不要害怕,咱们有共产党领导,有自己的子弟兵八路军撑腰。大伙还该记得,伪县长宋健吾是怎么死的。谁要当汉奸,谁就落这个下场!
“乡亲们!咱们就开始公审王唯一吧。谁有什么尽管说什么,把他的罪恶都说出来。把受过他的害都说出来。咱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啦!”
会场上哑悄无声。人们都低下头,是这些话说进了他们心坎,使他们忆起了痛苦的过去,还是为这梦想不到的变革惊怔住了?
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以致嫚子掀她的头发她也不觉得。刚才姜永泉的话,使她明白了好些。这世道怕是真要变了。这样,出走几年的丈夫就可回来,仇也可以报了。丈夫是不是还活着呢?走后就一点信息也没有啊!
平常她总以兵慌马乱不能捎信来安慰自己和孩子。……
母亲想着想着,心酸了,流泪了。她抬起头,瞅着跪在台子上发抖的王唯一,眼睛渐渐迸出愤怒的光,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撕他一顿。可是有一种东西使她止住了脚,她本能地感觉到人们这种寂静中的恐怖。她浑身一震,又紧闭上嘴,于是,唇边的深细皱纹,又显现出来。她微微地摇摇头,心里象有块石头向下坠。
娟子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她尽量想把自己的渴求眼光同母亲的目光对起来,可是母亲象是有意在回避,看也不看她一眼。母亲和人们的懦弱与沉默,使娟子非常气愤。她气红了脸,见姜永泉向她努嘴,就毫不犹豫地冲到王唯一跟前,激动愤慨,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唯一!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她又朝向人群,人们被惊醒似地抬起了头。
“乡亲们!你们谁都记得,俺大爷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我爹如今不知下落……”
人群开始骚动。他们——这些质朴的农人,怎能忘记同类的命运呢!娟子的叙述象熔铁炉里的铁流,滴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联想到自身的不幸,同情和痛苦的热泪,从愤怒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涌出来。女人都哭出声来了。
听着听着,站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突然哭昏过去。当旁边的人把她叫醒过来时,她疯了似地向台子扑去。她那苍白的头发在空中飘拂。母亲和另一个女人怕她摔倒,忙上去扶着她。谁都知道她就是可怜的王老太太呀!
她家里不算太穷,三个儿子和媳妇们都是干活的能手。第二个儿子叫珍袖,在济南纱厂做工。过年的时候回家来,王唯一吩咐人把他抓到乡公所,硬说他是共产党。其实,是想敲诈他带回来的钱。谁知珍袖骨头硬,打死也不招。王唯一就把他送到县里去,透出口风说要一百块大洋才能把人赎回来。这样大的数目,小户人家哪能拿得起?结果只得倾家荡产凑够钱送上去。钱,王唯一入进腰包;人呢?从城里抬回来,不到五天就死了。这还不算,珍袖媳妇又被王唯一抓去,糟蹋够了,卖到烟台窑子里去了。
王老太太整天哭儿子想媳妇,一只眼睛也哭瞎了。听到王唯一被抓住,一早就叫孙女玉子领着她赶来。起初她有些怕,经娟子这一引,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拚命!
她扑到王唯一身上,又撕又打又咬又骂:
“你这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哪!……儿呀!你死的屈啊……”
“德强!看,你妈!”杏莉推着德强,惊叫道。
母亲那块坠心的石头已被愤怒的火焰烧化。她抓起沙子石头,狠命地向王唯一打去……
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向台子,打打打!后面的人打着了前面的人,谁也不叫苦,也不在意。德强挤进去,帽子也被打飞了,他也不去捡。他扯住王唯一那只肥大的耳朵,一刀子割下来。……
姜永泉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他非常兴奋地看着这些暴怒的人们,就连那些衰弱的老太婆,都在动手打这坏蛋,多末炽烈的复仇火焰!他自己虽没动手,但也觉得一样的解恨。他的感情同人们的交汇在一起,他想让他们多打一会,多解解恨。一看王唯一已昏过去,快被打死了,他才同德松几个把人们劝阻住。
德强用力扶着母亲,杏莉从她怀里接过已吓哭了的嫚子。母亲满脸流着汗,怔怔地瞅瞅儿子,又看看杏莉,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们在大声地诉着苦。苦啊苦啊!他们的苦楚是诉不完的!辈辈世世的眼泪是流不干的!
姜永泉被愤怒的火焰炙烧着,大步走到台口,代表抗日民主政府,宣布了王唯一的罪状,判处王唯一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啊!人群暴发了!象潮水般地涌上来。德松、玉秋、大海等人,把已吓得不省人事的王唯一架起来,向山根走去。娟子和兰子紧跟在后面。姜永泉和另几个人,用力挡住也要冲上前去的人们。
母亲拥在人群中,身子全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的晃动而摇摆。她多么希望看到这个大仇人的死去。她极力翘起脚,睁大眼睛望,可又蓦地惊怔住了,她看到王唯一跪在沙坑旁边,娟子端起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啊!母亲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口腔,一种恐怖的寒流又压倒了她。她是多末不希望枪响啊!
“砰!”枪响了!母亲惊呆了!娟子又重新背上枪。
王唯一那象死了很久而没埋、已经发臭了的癞皮狗一样的尸体,被德松一脚踢进坑里。
……人们平静下来后,按照上级的指示,区政府代表姜永泉宣布:除了留给王唯一的家属够维持生活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