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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现在还来得及!”杨翻译官见她又睁开眼睛。
“你、你们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就死了那条心吧!”母亲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说毕,她又昏厥了。
庞文拍着指挥刀,狂怒地吼道:
“八格!中国人的,大大地死了的有!”
入夜了。
在那高大围墙的背荫处,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紧贴在那里。她那双机伶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她紧瞅着在大门口汽灯下站岗的伪军,苦费心机地想着怎么能通过去。
门响了。她赶忙向后一缩,但马上又伸出头来。她看见走出来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小篮子。趁那女人转脸被灯光一映的瞬息,她认出是杏莉的母亲。
女孩子心里亮了一下,忙转身朝沙河跑去。她那苗条灵活的身躯,宛如一条梭鱼游进沧海里。女孩子跑到河旁的树林边,就放慢脚步,悄悄地走进去。里面影影地有一个人迎出来。
“玉子,怎么样?”那人焦急地问。
“秋哥,刚见杏莉她妈从里面出来,象是给大妈送饭的样子,咱到那里去问问她吧!”玉子很快地回答。
“好,走吧!”
民兵队长玉秋是今天傍晚溜进村的。他穿着伪军服装,背着大枪。他是奉姜永泉的指示回村来侦察敌人情况的。回来后就掩在王老太太家里。当他听到沙河惨案经过时,真是悲痛万分。一听说母亲娘俩还被关押着,马上就要去救。于是,他和王老太太的孙女玉子摸出来,先了解一下情况……
“怎么样?那孩子……”杏莉母亲一进门,王长锁就焦灼万分地抢上来问,但他一见她哭红的两只眼睛,心里就明白几分,后半句话吞回去了。
杏莉母亲丢掉篮子,扑在炕上,大声哭起来。
“天哪,不行啦!”她绝望地悲叫着,“大嫂身上没块好肉,可怜那孩子也被打坏了!孩子怕、怕不行了!听站岗的说,明天就要杀死,还要人都去看。这些狠心的狼啊!”
王长锁两手捶胸,瞪大眼睛,忿忿地说:
“不能看着她们遭毒手,我们要去救!”
“你、你疯啦!咱们有什么法子?”她惊恐而又绝望。
听到打门声,两人吓了一跳。她走出去,问:
“谁呀?”
“大婶,是我呀!玉子。”外面焦急地回答。
一开门,杏莉母亲惊住了:她见还有一个伪军!玉秋上前悄声说:
“婶子,是我呀。”
“噢,可把人吓一跳。快进来!”
他们进来后,王长锁已经不在屋了。杏莉母亲明白他为怕人知道他和她的关系而躲藏了。
玉秋和玉子忙问母亲娘俩的情况。
杏莉母亲长叹一声,眼泪又簌簌掉下来。顿时,玉子也哭开了。玉秋忍着泪,要杏莉母亲把母亲的情况说说。“……玉子,嫚子怎么叫他们找到的?”杏莉母亲说完,又问道。
“大婶,谁知道王竹这坏种怎么知道的?”玉子哭着说,“今早晨,王竹领着三个人到我们家去抓。我奶我妈死拉住不放,又哀求他,可被打了一顿。奶奶当时吐了血,现在还躺在炕上哩!”
“这可怎么好啊!明天鬼子就下毒手……”杏莉母亲又啜泣起来。
“明天?!”玉子惊呼。
“一定想法救出来!”玉秋把大枪向地上一顿。
杏莉母亲似乎这时才记起玉秋是民兵队长,脸立时变得惨白,但她没让人们注意她,就立刻跑出去,向王柬芝住的那院瞅瞅,接着把二道门轻轻插紧。她身子靠着门板喘息一会,才擦擦额前的冷汗,舒口气走回来。
她象回答玉子的惊呼,又象回答他们对她刚才突然的行动的惊诧眼色,默默地点点头。
“不,不能!”玉子痛苦地说,“秋哥,想法赶快救出大妈!”
玉秋苦心想着营救的办法,自言自语地说:
“硬来是不行,要想个法子……”
玉子苦恼地说:
“得先把门岗挡住。”
这话启发了杏莉母亲的智慧。她想起用白大洋买通门岗让她进去送饭,伪军嘴里喷出来的浓烈酒气和大蒜味的情景。她打量一下穿着伪军服的玉秋,看看俊秀的玉子……一霎工夫,她有了主意。她对玉子试探地说:
“玉子,我有个法子,可就是要你多出些力。还有些不好……你敢不敢?”
“大婶,我什么也不怕!为救大妈和嫚妹,我死了都行!
你快说吧。”
杏莉母亲小声说出她的主意,玉子兴奋得简直快笑了。玉秋点点头:
“行倒行,可是人手不够;我去找个来。”
杏莉母亲眉头微微一耸,说:
“出去找怕走漏风声,我家伙计长锁为人老实,叫上他就行啦!”
残云遮不住繁星,天河象银色的洪流,割裂开无边的夜空。徐徐的山风吹着,无数的小虫唧唧叫着,在这幽静的夏夜里,人们都到打麦场上乘凉。男人们躺在麦秸编起的草帘上,悠闲地聊天;闺女们远避他们去找一个僻静处,或者偷偷跑到老远老远的河水上流,跳进碧清凉爽的河水里洗个痛快澡。
做母亲的把饭后的锅碗瓢盆洗涤好后,提着稻草辫起的蒲团,怀里抱着孩子走到门口,盘腿坐好,让孩子安静地躺在怀里,指着天河两岸的银星,给他(她)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孩子被那优美的故事迷住了,眨着小眼睛,看着母亲指给他们看的牛郎织女星,问什么时候“天河配”?问牛郎的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的妈妈?孩子怎么能不恨用头簪划成天河、隔开母子夫妻团圆的“天神母”呢!
可是“天神母”究竟还有点慈悲心,允许牛郎织女一家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团圆一次;然而人世中,却有着比这更残忍暴虐的孽障!
月牙儿,象把梳子似地挂在半空。人们都说月亮是位最善良、最好伤心和最易受感动的姑娘。谁有什么不幸和哀愁,她总是怜悯地注视着你,有时还会流下泪来!想必她这时是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们吧?所以才掩住半个脸儿;但她那朦胧的淡光,还是同情地从窗户棂间射进来。黑暗的屋子,也变得灰白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她盘着腿,腿上躺着她的女儿——嫚子。多末安静呀!这母子,好象以往讲“天河配”的故事讲累了,女儿在母亲怀里渐渐睡去。
一缕月光浴沐着嫚子的全身。这孩子紧闭着两只眼睛,黑黑的睫毛聚拢在一起。小嘴角上,有一道绛红的血条,顺着下颚流到脖颈上。她遍体鳞伤,妈妈用灵巧的手给孩子织缝的红蓝小格布褂儿,紫色的裤儿,已和血肉粘在一起。她的小右手,紧靠在母亲胸口上,这是她从小就习惯这样放着的。孩子的中指、食指已经断了,只能看出是个黑红的小拳头。那朵快枯萎了的苦菜花,还牢牢插在嫚子头发上那右面一只小角的红头绳上,不过金黄色的花和黑头发,那和红头绳一样颜色——被她的血染成红的了!
母亲陷在痴呆呆的境地里,眼前的一切一片模糊。她不知杏莉母亲来送饭时,她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杏莉母亲什么时候走的,她真的以为是在抱着孩子睡去。你看,孩子抽搐着小脸腮,颤动几下小嘴唇,象是在梦呓。对,嫚子就爱唱歌,大概在梦里唱吧!这小脸多恬静啊!她忘记孩子的血正和她的血交流在一起。她没感觉到孩子身上象火炭一样地发高热,在炙烫着她做母亲的心!
敌人白天就把这昏死过去的母女关进牢房。母亲早苏醒过来,只是神志不清。孩子可是一直在昏迷中,甚至没睁开一下她的小眼睛,或发出一声细微的泣声。
随着月光,随着时间,母亲全清醒了。她开始抚弄着女儿。难忍的悲怆又压住了她!
“嫚,孩子!听,妈叫你,你听到吗?”
住了一会,嫚子象真地听到她所熟悉的声音,睁开小眼睛,紧盯着母亲下颚右方的黑痣,就象她从生下来就看着这颗痣找妈妈那样。
“孩子,你叫声妈。叫妈!”母亲忙抱她起来。
“妈……”声音太细弱了,几乎是嗓子沙响了一下。但母亲听得很真切、清楚。
“好孩子,我的好闺女!”母亲不停地亲着孩子,流着泪水喃喃地说道。
“嫚子没有哭叫。不是这幼小的生命知道忍受,而是她没有力量作任何喊声。她只是紧盯着妈妈的脸!
母亲忽然觉得她怀里抱的不是个五岁的孩子,而是个大人——娟子、德强和秀子,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她说,要把什么都告诉她。
“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对,别哭。你已经哭得不少了,你知道妈心疼你。好孩子,你生下来就没安稳过一天。妈在月子里,抱着你埋了你大爷和哥嫂,送你爹逃命去。孩子,你知道吗?就是王唯一那些坏东西害得咱家破人亡啊!你跟妈上山下地,你在野草上爬,在泥土里滚,你妈没工夫照料你。孩子,你是吃糠咽菜长这末大的,吃的妈的奶也是苦的。好孩子,苦菜根苦开花是香的,你先吃了这末多苦,往后就该享福了!”母亲几乎是快活起来,带着满怀幸福的激情说下去:
“嫚,你知道吗?你姐,你哥,常抱你的姜大哥,星梅大姐,还有教你唱歌逗你玩的八路军哥哥,他们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俺嫚知道,是打鬼子的。对,孩子,他们要打鬼子,要革命,要把咱中国受苦人的穷根子挖掉。好孩子,你妈老了,怕赶不上那好时候了;你到那时可长大了,长成大闺女了!孩子,你不是爱花爱俊吗?对,俺嫚还爱唱歌,到那时啊,就象你星梅大姐说的,你要当演员啦,妈要看俺闺女演戏呢!孩子,前辈的老人,都是为你们后辈着想的呀!孩子,好孩子!你还没见到你爹,他回来一定不认识你了!我的好闺女,你听到妈的话吗?”
嫚子象真听懂了妈妈的话,眼睛瞪得更大,一睒不睒地看着母亲。然而,她脸上的嫩肉不抽动了!嘴角的血道僵住了!断了指头的小手掉落下来了!身上不热了!细弱的呼吸停止了!她一动不动,她、她死了!
母亲骤然间变得冷酷起来!真的,跟了她十几年的孩子,也从没见过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