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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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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强不由地打个寒噤,牙齿格噔格噔在打响,浑身象在抽筋:一滩滩黑糊糊的东西显在眼前,他低头一看,是血溶化了雪,时间久变成黑色了。一块块人肉人骨头散乱遍地,金黄色破碎的呢子制服的残片,带钉子的破烂皮靴,就象是死去的尸首没埋好,被一群狗子扒出来撕吃的一样,沾污了这块盖着洁白的雪的黄色土地。

德强猜到这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敌人留下的代价。但他一想,是谁打的呢?他再抬头一看,发现那炸塌的地洞。一切都明白了!德强急促地呼吸着,急跑上去,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他呆若木鸡地站在洞前,注视着从高处卷来的掩埋着洞穴的白雪。这样好一会,德强才慢慢从怀里掏出白芸给他用白绷带包起来的药,看着看着,一腚坐到石头上,眼泪开始往下淌,接着抱住药品,大声地痛哭起来!悲痛使孩子忘记了一切。

一小队巡逻的敌人,闻声赶来。

等德强听到响声抬起头,敌人已冲到跟前了。两个鬼子呼哧呼哧地扑到他身边,就要动手抓。德强一头从敌人胳膊缝里钻出去,飞快地窜进山沟,向山上猛跑。

也许敌人欺他年小,也许敌人是想抓一个和八路军来联系的活口,他们不放枪,只是呜哇地叫着追。

不知怎的,是心太慌,是掉进冰里的那只脚冻麻木了,还是跑路太多累坏了?德强这时跑起来很费力。

敌人越追越近,只隔几十步了。

德强连头也来不及回,一边跑一边掏出手雷,急转身,用力摔出去。轰的一声,一个鬼子应声倒下去。

趁敌人趴下和烟幕的遮蔽,德强一头钻进稠密茸茸的大松林里……

第六章

度过几天几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们开始蹒跚地往家走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同花子拖儿携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里比别人更加重一层负担。几天来,她吃不下饭,几个夜晚,她不曾合眼。并不是跟前的孩子闹的她不得安宁,而是担心着不在眼前的儿女,担心她觉着和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姜永泉,还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们。每当听说发生了战斗,听到枪声,她——母亲的心,就收紧起来,一直到发痛。她有时埋怨自己不该让孩子们离开她。可是她眼见只因孩子们去参加了战斗,才能使这末多男女老少安全的活着,她心里又觉得孩子们做得对,应该让他们去。如果她的儿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会感到是羞耻。她只盼望他们别遇到不幸,希望他们只有胜利没有死亡。

两个牺牲的民兵抬来了。死者的父母妻子发疯地痛哭着,人们都流下泪。母亲也哭了,悲戚伤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觉得她们太可怜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毋宁把这种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好,她自信自己不会那末可怜,她会忍受下来的。这大概是她的怜悯心过于强烈的缘故,事实上如果真有一天她也挨上了,说不定她会更悲痛,简直无法活下去。

当德强赤着脚、流着血,一只裤腿冻成冰棍,浑身象个雪球似的跑来时,母亲心里一阵酸楚疼痛。可是儿子却一点不显得难受,倒兴奋地讲述他们怎样打鬼子的事,骄傲地说着他用手雷炸敌人救出自己的经过。他似乎是在闹着玩,而不是在和凶恶的敌人打仗。这使母亲也受到胜利者的感染,她微笑了。人们都称赞夸奖她儿子,使她也觉得光彩。

但是七子夫妇的死讯,唤起人们更大的悲恸。母亲几乎痛哭失声,她越发觉得好人死的太多了,这打鬼子的事多不容易啊!她痛惜死去的人,就越担心子女和人们的命运。慢慢地,她把这一切转为痛恨。没有鬼子汉奸,哪会有这些不幸呢?!

人们离村还有好远,就嗅到了潮湿的硝烟气味。他们越来心收得越紧,越加快脚步。渐渐听到人的喊叫声,火烧柴草的爆裂声,水的拍击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村里成了火海,浓烟弥漫,人们急涌进来。

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们,有的在房顶上、墙头上、院子里,紧张地救火;有的从屋里穿进穿出,抢救东西。

母亲看着那些战士们,身上冒着烟,着了火,忙得满脸都是汗,心里很感动。在这些人里面,她发现了姜永泉。

从一个胡同里抬出一条门板,上面躺着一个蒙着被子的人。走到身旁,母亲才认出,那个拦腰捆着子弹带、肩上斜背着大枪、抬着门板一头的人,原来就是她的娟子!她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下地,松快多了。

人们哭哭啼啼参加进救火的队伍里……

母亲想起什么,回头找儿子,但德强已不在身边了。她吩咐秀子,领着德刚拿着包袱先回家去,她抱着嫚子同花子直奔四大爷家来。

一进院子,她们都惊呆了:四大爷满身是血躺在雪地里,身边的雪都溶化了。

花子扑上去,嚎啕起来。

母亲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嫚子也抱着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叫。

正在这时,走进两个战士,对母亲说:

“老大娘,老大爷受伤啦,我们抬去治疗吧!”

母亲忙叫花子进屋拿条被子来,可是花子立刻哭着回来:

里面什么也没有啦!

战士们解释说,先救人要紧,被子他们那有。

大家把老头子抬到门板上,他略微睁开一下青肿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屋里可真够瞧的:粮食和着泥水撒满一地,锅碗瓢盆所有家具成为碎块,鸡毛蛋壳,小猪蹄子大猪尾巴扔得遍地都是,……连个插针的地方也没有。就象疏忽的主人出去忘记关门,闯进来豺狼,被搅乱得一塌糊涂。

花子哭叫道:

“天呀!俺哥嫂都哪去了啊?……”

母亲一进东房间,一股腥臊气几乎把她熏倒。嫚子吓得把头藏在妈妈怀里,连气都不敢出。

天哪!儿媳妇仰躺在炕上,全身赤裸裸的,肚子涨得象鼓一样,身上青一块紫一溜,头发蓬乱,眼睛愤怒地瞪着,血把炕席都染红了。

母亲用手摸摸她,已经僵硬了。她挡住就要扑上来的花子,悲痛地说:

“花子,人死啦,别上去啦……”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擦去眼泪,“去,听大嫂的话,找点布来。好孩子……”母亲的衣襟已被泪水浸湿,嗓子里有块咸腥的东西在塞着,她说不出话来了。突然,一口黑红的血,从她口中冲出来!

一个年青的女人,没能等到她的孩子出生叫一声妈妈的时候,就无辜的同胎儿一块埋葬在血腥的屠杀中!

母亲正同花子在收拾媳妇的尸体,忽然柱子闯进来。花子跑上去抱着哥哥的胳膊,痛哭道:

“啊,哥呀!我的嫂……”

柱子的眼睛疯了似的骇人地瞪着,呆怔一会,一头头往墙上撞,呜呜地哭叫道:

“天哪!都是我害的你呀……鬼子!这王八蛋……”他忽然变得残暴起来,满地寻找东西,象要去拚命似的。

母亲用力拉住他,一声声地叫他,柱子忽地噗嗵跪在母亲面前,抱着她的腿,哭着说:

“大嫂啊!这都怪没听你的话!这下我算明白啦。幸亏八路军救出我来,不然早叫抓进据点啦……大嫂!我一定豁上这条命去跟鬼子拚!”

“柱子,别再哭啦!”母亲把他扶起来,“知道了就好。快把媳妇料理料理……”母亲话没说完,秀子忽然哭着跑来:

“妈——妈!咱的房子都叫烧光啦!”

母亲站在院子里,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偎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脸。她看着几乎被烧光、又被八路军救下来、还冒着白白的水气的房子,一声不响,也没流泪。人的死亡把她的眼泪流干了,可是她嘴唇两边的深细皱纹更为明显,并在微微的抽动。

她的眼睛又向靠山的地方看去。

那里,有一座黑洞洞没有顶盖的破房屋,墙头上已长满野草,盖着屋山上烧糊的痕迹,后面那株下半边被烧死的古老杏树,象个衰弱的老人,弓弯着身子,俯视着自己的旧伤,窥探着村上的惨景。

母亲紧攥着手指,牙根咬得有些发痛,心里在清晰地说:

“王唯一!王竹!日本鬼子!两年前你们害得我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今儿又烧得我寸草不留,这前世的冤,今日的仇,我烂了骨头也要跟你们算清!”

村子里渐渐平静下来。

锣声响起。

人民都向开会的南沙河拥去。谁也不和谁说话,就连孩子们惯常的嘻闹也绝迹了。人人的脸上象罩着一层乌云,阴沉沉的;眼睛象下上一层露水,湿漉漉的。他们默默地走进会场。

会场上,空气异常肃穆紧张,一排排整齐的战士坐在前面,带着刺刀的大枪,象树林般地齐齐耸竖在人们头顶上。

姜永泉在台上悲愤地大声讲话,他宏亮的声音有些沙哑。“乡亲们!”他说,“大家都哭了!谁能不流泪呢?我们受的损失可太大了!藏的粮食被抢去好多。大家亲眼看到,没走的人家所遭的殃,人被抓去,女人被糟蹋……七子、七嫂子牺牲了……”

随着他愈来愈低沉悲痛的声音,人们不由地注视着放在台子一旁的四口赭红色、雕刻着各种花纹的棺材。这是七子夫妻和两个民兵的灵柩。棺材是那些老人自动献出来的自己的寿材,献寿材的有德松的父亲和被王唯一害死儿子的王老太太。

会场气氛更沉重悲怆,令人窒息。

“乡亲们……”姜永泉被沉痛的情绪控制着全身,他的话音更加沙哑。他真想痛哭一场。但他明白,这末多眼睛在看着他,是多末信任、渴求和希望的眼光啊!难道这些人希求的是自己的眼泪吗?他们需要的是他的悲哀的恸哭吗?不,决不是!他们不需要他的眼泪,他们需要的是力量,是希望他告诉他们眼下怎么走,将来怎么过!

姜永泉吞回从心底渗出的泪水,他转变口气,充满着满腔的勇气和力量,大声地吐出每一个字:

“乡亲们!死去的人为咱们做出榜样,要想保住家乡,必须战斗!乡亲们,死去的人不是要咱们活着的人为他们哭,他们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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