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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在宋玉的时代,这里还少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因此,对于楚人来说,三峡也还是一片充满未知的神奇之地。也因此,我们得以在中国文学中看到了一片尚未被人类打扰的大自然,这种原始状态的自然界是早已远离中国人而去,以致我们已经忘记它在中国大地上曾经的存在了。然而,阅读《高唐赋》,让我们惊觉到这一片土地昔日是何等的物种丰富,资源广饶。孕育了中华民族的土地,原来是一片造化赐福的山水啊!文章讴歌了高唐的各种形态,这一段文字的瑰丽奇异,是只有生活在湿润丰盛有如亚热带的森林湖泊间的楚人,才能写出的。其中让人印象最深的描写之一,是在形容山坡上林木的茂郁深秀之时,作者刻意描述了树枝随风摇动之声的感人力量。无数细小枝条的摇响交汇在一起,高低相和,竟然有如音乐般宛转多变,以致让人类听得不由自主地悲从心生,并在这大自然吟出的无词之歌中,对人生的苦境产生更痛彻的体悟。什么样浩大和美妙的天籁,才能有这样神启一般的力量!
在原始之美得到极力铺陈以后,人的影踪终于出现了。这时,作者宋玉回到了人类自身,也回到了人类的历史。通过他的讲述,我们和楚王一样得以知道,昔日先王的那一次遨游,实际是楚先民的一次大规模的出猎。然而,先民在打扰大自然的时候,态度是郑重和尊敬的,巫师们汇集在一起,奉上隆重的祭品,举行了敬拜众神和太一神的仪式。仪式之后,楚先王才发动仪仗,奏起音乐,让人类的文明进入这片亘古不变的高山深林,然后展开一次集体的围猎。那时的大自然也是慷慨的,让人类——它最宠爱的儿女——几乎不费什么力量,就满载而归。
赋中在这里没有明说,但我们读者已经足以明白,楚先王那一次与神的交会,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于是,在这里,宋玉话锋又是一转,用进谏而实为教训的口气说,楚王,你如果想要会见高唐神女,一定要满怀敬畏,要郑重其事。不仅如此,你还要努力做一个贤君,这样自然就会得到神的保佑,获得神的力量和智慧。这时,全文的主题才昭然呈现出来,“巫山云雨”故事的意义其实也不言自明了。三峡,这一片造化的杰作,是一种神秘、丰饶的自在,而女神正是这一自在的源泉和驱动力量,是它的化身、象征,她的无限伟力,乃是人类生存的前提。人类只有对她满怀尊敬,才有可能与她达成和谐,获得她的佑助。
这个奇特的故事,实际凝缩着祖先们在争取生存的漫长而艰苦的努力中获得的宝贵认识,他们用神话这一比喻的方式,把这一经验代代向下传递。然而,实际的情况是,随着文明的进步,人类显然是迅速忘掉了那些古老的智慧。三峡经过人类一代代的开发,固然早已不复是宋玉所讴歌的那片云雨往复,幽密莫测,千林争秀,万木竞长,禽兽出没,虎啸猿啼的神山圣水,“巫山云雨”故事的寓意也被人们遗忘,以致在很长时间里,竟然被当作一个意涉淫亵的故事来玩味!
第46节 空中一朵雨作的云(2)
人间的天堂与地狱
假如人间有天堂,啊,它就在这里,它就在这里,它就在这里!——这是当年偶然读到过的两句诗,印象中,是出于一位古代阿拉伯诗人的诗作。在阅读《洛阳伽蓝记》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立刻想起了这两句残诗。
《洛阳伽蓝记》这部书似乎在市面上不容易见到,我自己是在寻觅已久之后,才在最近终于到手了一本。于是,也就拖延到今天,我才有缘在孟元老的汴梁,吴自牧的杭州,张岱的西湖,刘侗的北京之外,终于结识了杨衒之的洛阳。读张岱的散文,让人会恍然以为自己也是一个清闲士大夫,在西湖的四季中晃来晃去;《东京梦华录》、《梦粱录》则回荡着一千年前的喧嚣市声,繁闹快乐;至于《帝京景物略》就不用说了,面对着被开发商残暴破坏的北京,那是所有从小生活在这古老帝都的人的一缕残梦。但是,杨衒之的洛阳,与所有这些都毫不相同。一边读《洛阳伽蓝记》,我一边想象着拉萨,东南亚的那些佛都,以及印度的宗教圣地。原来,在黄河边上,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人们对宗教的激情,使得一座世俗的城市忽然化身成了人间的净土,地上的佛国。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已经让后人产生了无数的喟叹,无数的幻想,而在北魏时代的洛阳,大小寺院的数目竟然高达一千一百余所。在杨衒之深受佛经语言影响的文字中,这一人间佛国的庄严美妙,简直到了让人目迷神摇的地步。
杨衒之的文字表面看去带有一种学术的客观性,但是,仔细阅读,就会发现他的笔法异常讲究,文学情致雅致而含蓄。且看启卷介绍永宁寺的这一段文字——他一上来就首先讲述寺中“去地一千尺”,离京师百里之遥便可以望到的九层高塔。他不惜笔墨,告诉我们这座宝塔的每一个辉煌细节,最后由视觉之美进一步发展成听觉上的动人——“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然后,以高塔为坐标,作者的目光向四外辐射,描写了永宁寺的种种胜境,直至寺门外的青槐茂盛,绿水长流,“路断飞尘”,“清风送凉”。随即,作者笔锋一转,又回到了高塔,这一次,他是带着我们从塔顶的高度打量四周:孝明帝与胡太后曾经共登其上,“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作者也曾与友人同登高塔,“下临云雨,信哉不虚”!接着,作者由己及人,由本土人的经验推进到外国人的感受,进一步强调永宁寺的巍然壮丽。据文中说,菩提达摩看到这座宝塔之后声称,他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岁”,但是,这样的寺院,他在印度都没有看到过,甚至“极佛境界,亦未有此”,以致激动得“口唱南无,合掌连日”。到了这里,文章其实已经从客观性叙述进入到了传奇、传说的境界,面对着“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的宝塔,我们愈加感到处身于一种迷离、超脱的境界。
借助达摩之口,作者直接道出了这一层意思——这里难道不是人间的天国吗?假如人间有天堂,它就在这里!确实,如果仅仅阅读书中关于佛寺的描写,我们会热爱上洛阳昙花一现的佛都形象。然而,杨衒之的用心要远过于此。仅举“永宁寺”这一节而言,他在开首第一句就埋伏下了不祥之音,“永宁寺,熙平元年灵太后胡氏所立也”。一看到“灵太后”,稍有历史知识的读者,大概都会在心头立刻滑过一层阴影。此后,在对这人间天堂的描述中,“太后”的幽灵时时出现,使这一片辉煌中总是有一缕哀音在回荡。果然,在唱出了永宁寺的“极佛境界”之后,作者笔锋急转,他仍是那么不动声色,用一句客观式的叙述“建义元年,太原王尔朱荣总士马于此”,转换了整个故事的色调。读者忽然发现,一个麦克白式的血淋淋、阴惨惨的故事开场了,并且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可怕的历史时刻——主要是由于胡太后的愚蠢,北魏王公百官,包括太后本人与孝明帝一共二千多人,被尔朱荣一朝残害于河阴,北魏的上层社会几乎一朝灭绝。凡是预先知道这一结局的读者,在阅读永宁寺之美的同时,大概都会在内心里感到一阵阵寒意。杨衒之则通过对史实的叙述,让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样一个沉痛的事实:这样美丽的事物之能出现在人间,其实竟是一个女人的愚蠢的结果,是由于她的佞信佛教,她的专权,她的不惜国力。这时,永宁寺的美忽然变得如此矛盾起来。
这就是杨衒之所以是文学家的原因,他不是为蒙罩在真实人生之上的美丽幻影而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在这幻影中,他却看到了人的处境悲惨。当杨衒之的笔转用于描写人的时候,他笔力甚至更其惊人,我们没法不对他塑造人物、场面、情节的本领感到折服。让我们吃惊的是,他笔下都是些真正莎士比亚式的灵魂和行为,虽然足以吓得人透心发凉,却绝没有崇祯吊死煤山式的窝囊,登台的每一个人物,都是那么的有血性,那么的强横刚猛,充满着狂暴和激情。其中作者寄予最大同情、刻画也最复杂丰富的,大概就是孝庄帝。为了“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这位皇帝设下骗局,亲自挥刀把尔朱荣杀死在明光殿上,这是多么复杂的行为?壮美与野蛮,狡诈与率直……一切矛盾的品质都集中在这一个行为中,杨衒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何等精彩的灵魂形象啊!
更精彩的是,尔朱侯、尔朱那律兵临洛阳城下这一段,完全是戏剧的场面和情节——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孝庄帝登上大夏门,派人去与来犯者谈判,尔朱侯、尔朱那律向使者索要尔朱荣的尸体,说到最后,叛乱者是一片痛哭之声,而孝庄帝也被带动得为他的敌人难过、感伤起来。这是何等的戏剧性啊!然而动情归动情,大家最后还是刀兵相见,在交战中,双方都表现出了令人佩服的勇气、机智和不屈不挠。至少在杨衒之的叙述里,战斗的结局是完全好莱坞式的(正像孝庄帝杀尔朱荣的经过也很好莱坞一样),尔朱兆出奇制胜,强渡黄河,结果直入洛阳,在皇宫大殿上擒获了孝庄帝。
永宁寺再一次成为这场大乱的见证——孝庄帝被囚禁在寺门楼上,就是那画有云气和神仙的华丽高大的门楼。永宁寺这一人造幻境的全部意义,似乎只是用来作为一场人类悲剧的见证!这时候,这个灵魂中的另一些东西开始浮现出来了,孝庄帝在被害死之前虔诚礼佛,他对佛发了一个誓愿,这誓愿不是复仇,不是卷土重来,而是希望来生再不要转世为国王。他的五言绝命诗更是充满痛苦的绝望,“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这真是照亮幽冥之路的一点灯光已经在眼前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