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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钧觉得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梦里花落知多少？不过梦里做的事情都是不作数的，但浩钧却实实在在地把未来20年的幸福量化成了一张存单，义无反顾地押给了别人。从银行出来的时候正值中午，浩钧一抬头看见太阳耀眼的光芒，竟蓦地感到一丝眩晕，脚都站不牢稳了。幸好旁边若桢赶紧扶住了他。银行门口高高的台阶上，两个除了青春之外一贫如洗的年轻人互相搀着，靠着，站在那里，看着台阶下密如织网的人流，禁不住百感交集。他们知道这个庞大的城市里，终于有一个可以真正称之为家的地方，在等着他们了。尽管家很小，但毫无疑问是属于他们的。想到这一点，他们便安然如水。在他们眼前，是车水马龙的省城；扑面而来的，是不可抗拒的整个世界。
第四部分两人都是一个情不自禁的冷战
浩钧和若桢结婚已经两年多了。说来也奇怪，没有结婚的时候两个人爱得那么艰难，真的结婚后反而顺利得让人害怕。两个人一般很少争执。每每遇到不快，其中的一个便默不作声，过不久，另一个就会好声好气地来哄，直到两个人都笑起来，一团乌云也就散尽了。浩钧有时想，或许是两个人工作都太累了，每天精疲力竭地工作，挣钱，每月按时把贷款还上，还有单位里层出不穷的琐事烦心，他们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争执呢？就像田地里种的韭菜，生出来一茬便割掉一茬，割完了再长，长出来再割。大概烦恼也是这个样子，刚刚滋长出来，就被疲乏和劳累割掉了，不断地有烦恼，又不断地被新的疲乏冲淡。可能辛勤操劳也是治愈家庭不睦的良药，浩钧甚至开玩笑一般地想，人还是贫困一点好，两人都为生活所累，哪里会在其他的地方费神？
惠民并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他和璇璇这两年分分和和，时好时坏，一直也没有什么定数。两年中其他同学的变化也不大，只是在原来在省城的离开了，原来到地市的回来了，如同不断旋转的摩天轮，不断有人下去，很快就有人补上来。比如要给领导吃卫生球的陈雪，在原来的单位实在不愿干下去了，索性辞职去了南方，一年之内杳无音信。她再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一个卖医疗器械的销售经理了。聚会上陈雪说，大学的时候听老师讲人生变化白云苍狗，还真体会不到个中滋味，这一年间算是明白得透透彻彻。陈雪如今风光得很，浩钧他们报纸每周必有半个版的广告，就是陈雪一手来操办的。她还挺照顾老同学，浩钧作为联系人也得了一笔可观的提成。陈雪对浩钧和若桢说，你们俩可是系里硕果仅存的一对了，好好过，给咱们这一批人留一点子希望吧。
两年里面变化最大的是亚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不再参加同学的聚会，一开始是用各种理由推辞，后来干脆是面对邀请沉默不语。谁都不知道亚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阵唏嘘和猜测，就再没有人提起来他了，也许是不愿，也许是不敢。大家仿佛都有一种怕处有鬼的心理，生怕议论别人之后，那些倒霉的事情会自己找上门来。
浩钧最近一次去六厅也是为了公事。在门口登记的时候，发现传达室一个人的背影很熟悉，浩钧便小声问门卫：“那个同志，是五处的张亚明吗？”
门卫头也不回说：“是张亚明，不过不在五处了，现在是传达室的，归办公室管。”
门卫的声音很大，甚至可能是故意大声说，好让亚明难堪。浩钧忽地很恨这个门卫，生怕亚明会听见。但亚明分明已经听见了，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两人都是一个情不自禁的冷战。
亚明明显的老气横秋。原先只是在两鬓有的白发，现在头顶后脑也都有了，使他看上去要老不止十岁。浩钧勉强笑道：“亚明，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说完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凄凉，亚明现在这副潦倒的样子，无论如何也和“好”联系不到一起的。他这么问反倒显得用心不良了。
亚明扶着桌子站起来，向门卫介绍说：“小李，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报社的编辑。”
门卫听浩钧是报社的，笑容就浓了许多。浩钧看看表，说：“亚明，我先上去拿个材料，待会儿下来咱们再聊。”亚明未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嘟囔着什么。门卫笑道：“编辑同志，宣传处在9楼912，胡处长在呢。”浩钧深深地吸了口气，上楼去了。公事公办，自然很顺利，胡处要留浩钧吃饭，浩钧再三推辞掉了。他急着去见亚明。
传达室外，门卫还坐着，笑道：“编辑同志，事情办完了？”
浩钧说：“是。亚明呢？”
门卫朝两边看看，说：“刚请假出去，说是去卫生室拿药。”
浩钧就说：“那我等等他。”
门卫说：“编辑同志，我看你还是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你要在这儿，他是不会回来的。”
浩钧心里一动，问他：“亚明究竟怎么了，怎么会在传达室？”
门卫打量了浩钧一下，笑道：“是不是报社的人都爱打听事啊！好，我给你说，不过你可别说是我讲的。”浩钧点头。门卫把他让进传达室，一边注意着外边，一边大致讲了讲。
第四部分由人及己，缘己推人
原来日子虽然久了，亚明在五处的人际关系却越来越糟糕，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异类，亚明的心情也更加的焦躁和不安。可巧档案室又出了一次工作事故，这次却不怪他的，完全是一个老同志的责任。但亚明好像唯恐别人会把事故责任加在他头上，恨不得逢人就解释，不厌其烦地为自己辩护。这样一来不但那个同事，就连领导都被亚明搞烦了，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一下，又让亚明更加恍惚和担心，工作几乎完全停滞下来了，领导只得安排他来传达室。门卫还说，就是在传达室，亚明也是老样子，几个门卫都能把他给自己辩护的话倒背如流了，他还是无休止地唠叨。后来门卫们都不听他说了，他就忍不住对来厅里办事的人说，幸好还没闹出来什么乱子。门卫说：“好在厅里领导都很不错，看在他是个大学生，又是从农村出来的，不忍心开除。要是我们这些门卫这个样子，饭碗早砸了！咳，大学生就是好啊。我也是农村来的，只不过没有上大学，就没有这个福气。”说着羡慕地看着浩钧。浩钧从传达室出来，不敢回头看六厅那栋高高的楼。他不知道亚明是不是就躲在上面的某个窗户下，两眼空洞无神，正朝他这里看着，带着曾经的农村身份刻在他心里的烙印。
晚上，浩钧心事沉重，家都没回就直接去找若桢。若桢最近给一个要出国的女孩教口语，要做到晚上九点半。浩钧担心时间太晚了，不愿她做，但她实在不想放弃那份收入，犹豫再三还是接了下来。若桢解释说：“虽然时间晚了些，但一晚上挣的钱也够我们吃两天的了。早些把钱攒够了一次性还给银行，省得每个月提心吊胆的，生怕还不上。”浩钧拗不过她，只好每天晚上去接。若桢今天领到了工资，高高兴兴地走到浩钧身边，见他闷闷不乐，就笑道：“老公怎么了？别不开心嘛。你还没吃饭的吧，我请你吃大餐好不好。”浩钧以往再怎么发愁，听到若桢喊他“老公”，总会又害羞又高兴，心头盘旋的乌云也就散了。可今天浩钧却只是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若桢知道他有心事，就没有多问，挽住他的胳膊默默地走。
若桢说的“大餐”其实不过是街头饭馆的两碗牛肉面而已。结婚以来他们在生活上一直很仔细，不肯在吃穿上多花钱，就把牛肉面戏称为大餐，也别有一番情趣。那个小店是他们常去的，和服务员也都熟了，不等他们说就笑道：“两大碗面？”
若桢笑着点头。服务员便大声对厨房嚷道：“两大碗面，一碗不要香菜，多放些胡椒！”
若桢一笑，看来的确是这里的熟客了，服务员连他们喜欢的口味都记得很清楚。结婚前若桢说什么也吃不了一大碗牛肉面的，婚后饭量却一天比一天大，如今竟和浩钧一样，一次要吃一大碗。浩钧开玩笑说照这么发展下去，到金婚的时候，说不定她一顿饭就要吃掉一头牛。
两人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不一会儿面端了上来，若桢给浩钧掰开筷子，递到他手里。浩钧还在出神，没有反应，若桢就笑道：“老公，架子越来越大嘛，下一步是不是要我喂你？”浩钧明白过来也笑了。若桢便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浩钧简单地把亚明的事讲了一下。若桢吃惊地张大了嘴，说：“你没有见到他？”浩钧说：“我等不到他，也可能是他故意躲着不见我。”说到这里，两人一起沉默了。大学四年，他们两个虽然和亚明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但在省城举目四望，亚明却是仅有的几个熟知的旧相识了。何况同系毕业，同城做事，同为在异乡奋斗的农家子弟，难免会由人及己，缘己推人，徒生出一层愈来愈浓的悲意。
当晚浩钧和若桢都没睡好。很晚的时候，若桢还能听到浩钧沉重的呼吸，仿佛一头拉着犁铧艰难行进的牛，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发出的悲鸣。若桢悄悄地流泪。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一心要她好，要她开心，不许她有丝毫的不快乐。两年来他们的确没有过得很奢侈，但也决不寒酸，而且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每每想到这个，若桢就觉得一切苦都算不了什么了——虽然房子很小，但对他们而言就像贫穷家庭里的小孩子，偶尔拣到一个破烂的小玩具，便当作了天下最好的宝贝，恨不得见个人就拿出来炫耀。若桢可怜巴巴地想，既然上帝已经把这点聊以自慰的幸福给了他们，就不至于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