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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道:“我也认识一个日本人,也写这首诗。”
在一旁的小林纪子问道:“也在奉天吗?我们认识吗?”
“是我在日本念书时候的同学,名字叫做正南。”
“难得还记得。”
“这位同学很有趣,我们相处得很好,所以印象深刻。”
“冬雅的字,您觉得怎么样?千万不要客气啊,请一定直言相告。”
“字写得很好看。我想这个年纪,根本没有冬雅写得好。”
“我听说教写字的中国先生都很严厉,是不是这样?”纪子问。
“站在你身后,你正写字,他从后面拔你的笔。拔不动就好,就算你握笔握得牢固。要是拔动了,笔被他抽走了……”
“是要打**手掌的,对不对?”
“打得很重。”明月道。
纪子笑起来,她手里在做一幅十字绣,完成了大半,看上去应该是洛阳牡丹。这个家庭里面随处都可以看见一些中国情趣的因素:摆在台子上的唐三彩,挂在墙上的黄山水墨画,小姑娘抄写的诗歌儿和她的本地口音,还有女主人的绣图……明月心想,一种文化被另一个民族所好奇和欣赏总是让人觉得愉悦的,可是一件事情让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这是一个军人的家庭。虽然他们文雅和气,彬彬有礼,可是这个可爱的女孩儿的父亲出门的时候,像明月所见的很多日本军人一样,身着军装,威武倨傲,佩戴着军刀和手枪。在这个并不属于他们的地方。
……
修治与明月从小林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明月开了车窗,夹着槐花香气的小南风轻轻地吹进车子里来,甜美湿润。
一直沉默的修治忽然说:“我七岁的时候,跟人第一次打架。”
她转头看看他:“跟谁啊?”
“一个学长。比我长三年级。”
“为什么打架?”
“那个家伙啊,明明自己有便当,非要让每个孩子都孝敬他。谁如果带了烤鳗鱼,炸鸡腿,都得给他吃。”
明月笑起来:“就因为这个?他抢你的烤鳗鱼吃?”
“嗯。”
“打败他了?”
“没有。”修治摇摇头,“他很高大。同学们互相形容他的可怕,说他可以吃掉整整一个饭团子。食量真是大得惊人。第一次跟他打架,我挥拳了,却根本够不着他,于是被领着领子,双脚离开地面,下巴上挨了一拳,后脑撞在墙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的鳗鱼就着他自己的白饭团子吃掉了。”
“你下一次就知道不要再跟他争了,或者不要让你妈妈再给你做烤鳗鱼。”
他看看她:“你会这样做?我没有。妈妈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做一次烤鳗鱼。我每个星期都为这事儿跟他打架。刚开始都是挨打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能吃下一整个饭团子了,后来可以吃下两三个饭团子,我的个子跟他一边高,接着比他还高了,有一天我把他给拎起来了……”
“你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你只是告诉他不许再跟你抢烤鳗鱼了,也不许再抢你同学的炸鸡腿了,是吗?”明月猜测道。
“你会这样做?我没有。我狠狠揍了他一顿。吃掉了他的便当。”
她笑起来:“真野蛮。”
他的手臂伸开,搂在她的肩膀上:“你太善良。”
她低下头,头发擦过他鼻子尖,额头触在他唇上。她有一种柔软的温暖的气息。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寻找她的嘴巴,细致的亲吻。她慢慢低头躲开了他的唇,轻轻咳嗽了一下,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自以为做得很好很自然,殊不知他的毫不察觉完全基于耐心。
……
评剧名伶顾晓亭把李伯芳拦在自己寓所门外,不让进去:“你们王爷睡觉呢,刚睡,你改天再来吧。”
李伯芳道:“王爷说好我这时候来的啊。您让我进去候着,等他醒。”
“我这没地方。没地方让你候着。”
李伯芳笑道:“是王爷得罪您,还是我哪里不周到?”
“都不怎么样。你每次一来,耽上半日跟他报告家产生意。你走了,他两三天拉着脸,都不高兴。跟您讲,我从来占上风说上话的人,我受不了这个。你啊,你别等了,我的地方,你回去吧,哈。”
李伯芳道:“行,那我这就走。走之前,把这个给您。王爷交待的,说送您个小礼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您请看看。”
他说着从跟班的那里拿过来一个绿色锦盒,打开了让顾晓亭过目,美人一见这个,脸庞都亮了:“嗯,是我要的那串珍珠。”
“不是您要的那串。你要的是二十四颗。这是三十六颗的。”
她哼了一声接过来,李伯芳转身带着人要走,顾晓亭叫住他:“来都来了,就进里面等王爷睡醒吧。我不招呼你了哈,我晚上还有戏,要登台呢。”
“谢谢您啦。”
李伯芳在客厅里面等了两杯茶的功夫,显瑒从里面卧室出来了,身上穿着条半长褂子和黑色的束脚裤:“伯芳来了。”
“带了账本来给您过目。”
“不过目了,念给我听听吧。”他仰头痛饮了几口茶,没什么精神头。
李伯芳便将一个月来的盈余开销诸多款项念了给显瑒听,总体来讲,不跌不赚不过不失。他念完了,显瑒道:“辛苦你了。”又看看跟他来的年轻人,这是府里新来的?”
“来府里四个月了,之前您没看见过。大赵的嫡亲侄子,原来在咱们家药房的柜上工作的。我见他算盘打得好就调到府里来帮忙了。”
显瑒点点头,没说什么。
李伯芳使了个眼色,跟来的小伙子退出了房间。
显瑒看看他:“怎么了?”
李伯芳低声道:“家里有人说,说看到明月姑娘了。”
他听到她名字一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
李伯芳只好继续说道:“回奉天了。让在日本人侨民的小学里教书。住在北市附近。”
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李伯芳注意到那杯子早就空了。
“您,是您去探望,还是我先去打个招呼?”
显瑒半晌没言语,好久才说:“她那样就好。别去搅扰她。”
“……”
“怎么了?”
“那个日本人,东修治,您还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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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第一节明月没有课,她坐在办公室里面必改学生的作业。天气有点热,办公室的窗子被大打开,两只白蝴蝶飞进来,她从本子里面抬起头,盯着那两只小东西发呆。它们先是围着窗边的一盆虎尾兰一跃一跃地转了几圈,接着在书架上找了一本漫画书的书脊歇了歇脚,然后一只跟着一只飞起来,飞到门口去,然后她看见了显瑒。
她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巴,发现是疼的,才相信了,站起身,朝着他慢慢走过去。
“……王爷”
“不上课?”
“嗯。”她抬起头看看他,“等一下有。”
“有时间说句话?”
“嗯。不能,不能走太远。”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走廊:“这里蛮好,也风凉。”
他们二人就站在走廊里,中间隔着一扇窗子。时间本来不多,只是开口无比艰难。他料想若是自己不说话,明月是不会抬头的,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的鞋子长衫或手指上。
“……我四月从天津回来。回来之后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
“嗯。”
“你什么都没做错。但是,”他停了停,“但是她也苦……我请你谅解她,不是替她说话。是想要你想开些,自己也好过一点。”
“嗯。懂。”
“你出来也好。出来了,没人欺负你。她不能……我也不能了。”
她闻此言,这才慢慢抬头看他眼睛,不能说话,也不能出声,害怕最小的动作就会让满眼的泪夺眶而出了。
他皱着眉头看她:“所以我来不是要带你回去。有两件事情,要跟姑娘讲。一是关于我的,一是关于你。”
“……”
“……我待你不好。你长这么大,跟着我就是一路委屈,可惜日子不能倒着过,从前我篡改不了。但是,但是明月,你信不信,你跟我第一天相见,到如今站在这里,我每一时都是用了真心。”
第五十六章
她觉得鼻子里面疼得要命,眼泪到底还是流出来了,连成串,止不住,在脸上汹涌泛滥。视野里面水光一片,浮现出的确是他的种种“不好”:儿时的亲密无间,少年时的嬉戏玩耍,他的体贴爱护,柔情万种,他总用指头抬起她的下巴说“你找揍啊”,可接下来却只会亲吻她……她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又把他看清楚了,他就站在她面前,中间隔着一扇窗的距离。距离不长,却意义非凡,她曾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得以如今面对面地听他说真心话,此时再让她跳回他身边去乞求怜爱,却已经不可能了。
他明白的,见她哭,也只是笑一笑:“我啊,我,我没有办法。想来想去,一直没有找你,还是觉得这样好。并不是我,不惦记你。”
她哽咽很久,声音颤抖:“我懂。”
“这么多年跟着我,没能给你名分,现在看来也不是坏事。这样从家里出去,我只把你当做显瑜她们那样,我让伯芳查一查规矩,你要是有了可心的人……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点头,一直在哭,一直在用自己的手背擦脸上的泪,半截的衣袖都湿透了。
他说不下去了,垂眼看她,一边把手揣进口袋里面,里面放着一放手帕,他狠狠地捏着手帕却没有拿出来。
良久良久。
“……我说第二件事情,那个日本人,东修治,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能不能不这样?能不能离他远一点?”
她哭得头晕脑胀,几乎把这件事情忘了,几乎把为什么要那样毅然决然地从王府出来,再不肯回去的原因给忘记了,不是因为彩珠,不是因为她烧了她的房子,小王爷劝她谅解彩珠,可她根本从来没有恨过她。对,她想起来了,因为修治,一直爱护她,善待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帮助她的修治,被这个人憎恨和陷害。如今他还要她离开他。
明月的眼泪止住了,她抬起头来,看定他的眼睛,摇摇头:“不能……不能了。”
他别开脸,仔细思考了一下什么是她的“不能”,还有为什么“不能了”。终于慢慢点点头:“这样……”
“他待我很好。”
“有什么打算?会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