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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低下头去。
“班房里面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你瞧,我关不住你,有人关得住你。对不对?”
明月的头垂得更低了,整张脸都被藏在刘海后面,只看得见一个白色的尖尖的小下巴。显瑒看她这样子就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翻放在书桌上的她看的书,写的字,纸上都是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和支离破碎的笔画,他道:“字写得不好,心里面乱,是吧?”
明月闻听此言,忙向前走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攀着他的膝盖,卑微地,迫切地:“王爷,王爷再帮帮我。更我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个女孩名叫吴兰英,你把她也救出来好不好?你再想个办法,找找关系,让她别被学校开除。好不好?那个女孩很可怜,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做,只不过游行的时候走到前面去了,王爷你也帮帮她好不好?”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吴,兰,英。兰花的兰,英雄的英。”
“跟你一起被捕的那个?”
“就是她。”
煤油灯的火光窜了窜,显瑒淡淡一笑,耐心地对明月说:“沙悟净原来在天庭作卷帘大将,后来被贬成了妖精,你看过那出戏,《流沙河》,是吧?”
“……”
“他是为什么被贬下界的,你可记得?——他打碎了王母娘娘的酒杯。”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谁都觉得自己犯的错误小,谁都觉得自己罪不至死。但那是不对的,明月,她死还是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这人啊,你就别惦记救她了,早就没了。”
明月闻言,一下子坐在地上。
显瑒的手落在她肩膀上:“你也别留在这儿了,明儿一早坐火车去大连,然后坐船去日本。”
她抬头看他:“你要送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想要这样吗?”
她瞬间两眼是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显瑒扶她起来:“从小就呆在府里,远门都没出过。正好这次出去见识见识。先学语言,然后再找个大学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忙也就罢了,有时间就寄一封信回来。”
她抓住他袖子:“王爷让我明儿就走?”
“明儿就走。”
明月眨了一下眼睛,一串泪水突地滚下来:“王爷,我从小蒙你照顾,被你安排,连个意见都不能有的。你把我招来挥去,现在又要把我送去日本了。王爷你都不问问我?我是什么?王爷?你把我当什么?……”
显瑒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别开脸去,再不看她:“你在怪我吗?你要我赔礼道歉吗?你希望事情重新来过,然后我跟你一一商量?我没有那样的习惯。而且我现在有点累。”他说完站起来,“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有人送你。”
小王爷显瑒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夜本是中秋节,他来此与她告别。
明月在赤枫丸号客轮的头等舱里打开别人为她准备的手提箱。里面是一些衣物用品,其中有两件新的呢子大衣,那是她在先施百货的名店里订做的,本来准备这个秋天穿。美元金条以及一张面额可观的日本银行汇票装满了一个布口袋。还有她喜欢的一条珍珠项链。欠他人情的,还有朋友旧部的名帖和联系方式夹在一个牛皮笔记本里。除此之外,她没有翻出他的只字片语。
越向东南方向走,天气越暖。餐厅摆了几张台子在三层的甲板上,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有漂亮的海鸟盘旋起落,想要分些东西来吃。明月喂了一些面包给它们,一只招来了两只,三只,扑楞楞地拍打着巨大的翅膀。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上来跟她说,请不要再招引海鸟,他和太太就坐在旁边的台子上吃饭,他们觉得那样不卫生。他用词礼貌,却语气强硬。明月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人的眼睛,果断和清楚地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请他们换一张台子吃饭。男人走了,果然跟妻子换了餐桌。明月将手里的一把面包都撒给海鸟,靠在椅子背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她此后是一个人了。
第二十章
一九二一年九月末,十八岁的汪明月来到了日本。她起先在东京的辅导学校里面学习了一年的日语,而后参加了大学的入学考试,成绩不好不坏,被一所口碑不错的私立大学录取。
与一海之隔的邻邦大国不同,这个国家在这一个时期里显示了一种年轻向上,欣欣向荣的风貌。
明月租住的公寓在一座凹字型的三围小楼里面,除了些家境相对富裕,手头宽绰的大学生之外,还有不少在附近的公司和工厂上班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单身,工作忙碌,很多是楼下向野拉面店的常客。不久之后,明月在学校附近发现了向野拉面店的分部,不久火车站台里面的新分部又开市大吉了。
师傅把准备好的拉面汆熟加热,捞起沥干,交上汤汁,呈给客人的过程不过六七分钟,在这种传统口味的快餐店里吃饱喝足的人们脚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向野拉面店的客人里,除了好学上进的大学生和洋行办公室里面的职员,也有不少在附近的工厂工作。这家工厂可了不得,他们生产的设备高端而且精密,性能优异,专事破坏和杀戮。这是一家军工厂。在十多年之后开始的大战中,它为小国的先声夺人和四处扩张提供了有力的军备支持。战争结束之后,这家军工厂苟延残喘,不多久却又抓住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机会,得以翻盘,它保留了机械制造的传统和基础,战争不打了,开始从事民用机电的制造,在我们讲故事的今天,他的产品行销全球,像个有着可怕前科的家政服务员一样,因为工作勤勉,笑容可掬而被洗白了历史。
所以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工厂是这样,一个国家更是如此。把握住机会,哪怕一次,多灾多难的历史就会改写。小岛国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使尽浑身解数,与沙俄和中国干了几次大仗,战争以它的胜利而告终,索要来的教育赔款被首先投入教育产业,新一代的生产力被培养起来,卯足了劲头儿干活儿赚钱……产品多少都不会积压,还有广阔的殖民地可以大肆倾销。
明月的隔壁房间在这一天搬来了新房客。原来住着在航运方面工作的男孩,听说赚了不少钱在郊区盖自己的房子于是搬走了。新来的是个面容美丽,白皙修长的姑娘。中午放学回家,明月从信箱里面拿了报纸和一叠广告,走到楼梯口看见她身上穿着粉绿色的毛衣和背带裙正被一个木箱子为难住了。
明月道:“要不要帮忙?”
“真是麻烦啊,箱子是父亲做的,实在是有点沉,但是还丢不得。”
明月走上前,与她各执一边,两人一起把箱子横抬上去。路遇经常在这里打盹的一只白猫,从箱子下面钻过去。
邻居的门牌上换上了女孩的姓:东。她自称小桔,是从京都来的。小桔房间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全家人的照片:她与父母,姐姐和哥哥,一家人都很漂亮端正。房间大致布置好了之后,明月与小桔一起去向野拉面吃饭,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发现,她们居然是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年级,还修了一些同样的课程。小桔看了明月好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哦哦,居然是你,明月是正南喜欢的人嘛!”明月愣了一下,接着大囧,皱着眉道:“还是,还是不要提了……”
车岩正南同学也算是学校里面颇有名气的人物了。他是学习矿产勘测的,个子不高,但是短小精干,身手敏捷,是学校柔道部的主将,曾经在学生们聚会的酒馆里把三个人高马大的荷兰人揍倒了。正南的脸是很和气的,圆脸庞圆眼睛,厚实的圆嘴巴,不留意他厚实的肩膀的话,就像个长不大的高中生。为了显得成熟些并增添些杀气,正南君像个四十岁的先生一样把鬓角的头发一直留到下颚,他还喜欢皱着眉头看人,因为这样会把他的两条浓眉连成一条。正南自己觉得那样很有风范。
他第一次见到明月是在学校的学生餐厅里。明月跟三个女孩坐在一起,刚夹了一块秋刀鱼肉放在嘴里,抬头就见这位好像给脸庞镶了一圈黑边的家伙坐在自己对面。正南是庄重而严肃的:“喂。认得我吗?”
明月的筷子头还在嘴里,木着脸摇了摇头。
“车岩正南啊。”
明月还是摇了摇头。
正南眯着眼睛,点点头笑着说:“这样看上去对学校还不是很熟悉啊。就让我带你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明月依旧摇了摇头。
“那么,真是失礼了。”正南于是走了。
几天后,明月在教室里面又遇到正南,他离得老远走过来问问她:“记得我?”
明月道:“太乙正南。”
柔道部主将高兴极了:“记性真好啊!只不过,是,车岩正南。”
明月道:“抱歉了。”
“我手抄了一首诗送给你。”
明月接过正南的帖子,白色柔软的纸上是他工整的毛笔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
字迹清秀漂亮,是下了大工夫的。可是正南君为什么要手抄这一首诗给她呢?
正南的心思像正南的形象一样,让除正南之外的人完全不能了解。
他总是会这样对明月做一些奇怪的举动和表示,但从没有要求过交往,又从不死缠烂打。谁都不知道正南要做些什么。
小桔说起来这事,笑得前仰后合。明月也觉得好笑,不过小桔跟她确定,绝对没有见到过正南对别的女孩这样。
当她们成了要好的朋友之后,明月问她:那小桔呢?可有恋人了?
小桔红了脸颊,跟明月说起了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他现在大阪的大学念书,他们只有在假期的时候见面。小桔问,明月的假期要在哪里过呢?去我家好不好?我家的杏子很好吃,今年的收成不错。父母和哥哥都很热情好客,姐姐嫁人了,你可以住在她的房间里。明月想了想:那会不会太打扰了?小桔说,请不要客气了……
暑假伊始,明月便随小桔去了她家。她们在潮湿洁净的日式庭院里饮茶吃红熟的杏子,小桔的哥哥修治画完了图,请她们去他的书房里小坐。明月记住的关于东修治的第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