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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岭斋外早已围聚众多旁观好事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等待双方打将起来。正在此紧要关头,只见得那中年男子闪身上前,拦在双方之间,道:“且慢动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事好好商议,何至如此?”
那葛中区见状,急忙道:“这位员外,快且躲闪一旁,恐那厮撒起疯癫来,尖刀无眼,无端伤着了员外爷。”
那花冕退后两步,怒道:“葛中区,你遁名改作,将我所著之书署了你的名字,端的不知羞耻。”
那葛中区闻听,面有愠色,正气道:“花相公,亏你也是读书之人,怎的这般信口雌黄?葛某不过请你校对抄录一番,怎的就无端端的成了你所著之书?我账房箱匣中,兀自有你的工钱领支凭据,黑纸白字,真凭实证!读书之人,不可无耻到这般地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你楞眉横眼,气势汹汹,手持凶器,与那街头泼皮无赖何异?端的有辱斯文。”
那花冕闻听,气得浑身哆嗦,道:“你……你……才无耻……”气恼之下,花冕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那葛中区见得,淡然一笑,轻声道:“读书,当先立德修身;为人,当握瑜怀瑾,断然不可被那铜钱名利蒙蔽心窍。葛某念在你兄长情面上,不与你计较,你且回去,好生思索一番。”
那花冕闻听,益发恼怒,跳将起来,骂道:“你这厮心不应口,道貌岸然,假仁假义,顽皮赖骨,只恨我没有看清你这厮嘴脸。事至如今,你竟还有甚脸面提我兄长?呸!”
正争执间,忽闻得有人高声喝道:“何人在此寻衅闹事?”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两名府衙公差过来。那花冕见公差来了,急忙缩回刀来,恶狠狠瞪了一眼葛中区,弯身拾起地上《太白酒事》,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咬牙切齿道:“姓葛的,花某迟早有一日要杀了你。”言罢,愤愤出了二岭斋。
待两名公差近得前来,当先公差高声问道:“何事?”那葛中区急忙上前,满面堆笑,拱手施礼,道:“烦劳二位公爷了。无事,无事,不过是争执几句罢了,无有干系,无有干系。”
那当先公差环视四下,目光落在那中年男子脸上,不由诧异,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不想苏大人也在此。”
那中年男子笑道:“原来是颜爷,多日不见了。”原来这中年男子正是谪居黄州的苏东坡,那公差正是黄州府衙捕头颜未。
那葛中区闻听,甚是惊讶,把眼望苏公,快步上前,拱手施礼,笑道:“原来是遐迩著闻的学士大人。恕葛某一时眼浊,多有怠慢,万望苏大人休要见怪。”
苏公拱手回礼,客气寒暄一番。葛中区遂请苏公、颜未并另一公差入得内堂。二岭斋内堂布置颇为雅致,两排八把梨木交椅,两面墙上悬了画轴,乃是梅兰竹菊四卷轴图,工笔一般。东面临窗有一张案桌,摆有笔架、砚台、镇纸,又有一坛酒,尚未开泥封。坐定后,葛中区吩咐家人沏来热茶。饮得几口茶,颜未询问方才事情。葛中区摇摇头,叹息一声,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苏公淡然道:“那厮手持凶器,口出狂言,恐对葛掌柜不利。不如将原委告知颜捕头,留意那厮,以防他做出傻事来。”
颜未附和道:“恐那厮暗中使些龌龊手段,葛掌柜防不胜防,万一闹出人命案来,追悔莫及。我等捕快,亦当防患于未然。”
那葛中区连连点头,叹道:“此葛某之错也。当初葛某可怜于他,雇他做些事情,竟万万不曾料想他竟是这等见利忘义的小人。这厮姓花,单字一个冕,葛某与他兄长花昱乃是同窗好友,可惜那花昱十年前病故了,花昱之妻跟相好私奔了,家中只余下一个弟弟,便是这花冕。想这花冕自小聪慧,一心只想求取功名,但每每名落孙山,如此数年,家中财物耗尽,这花冕方才断了念头,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凭笔墨混口饭吃。去年,大约是六七月间,他来求葛某,欲寻份活儿干。我书坊刻工活儿甚苦,葛某念在他兄长情面上,便雇了他。葛某花了两年时间著得一本书,唤作《太白酒事》,因书坊事务繁杂,一直无有时间修改润色,我便将此书稿交与他,又预付了薪酬五两银子,令他在家中好生修改抄录。这花冕倒也有些才华,不到三个月,便将抄录的书稿交付于我。葛某遂吩咐雇工用活字制版,年后便印出了一千卷。不想这厮闻得消息,便来吵闹。”
苏公拈须聆听,思忖道:“适才闻花冕言语,这《太白酒事》似是他所著?”葛中区叹息一声,点点头,道:“他正是此意。因这书稿是他修改润色并抄录,他便一口咬定,此书稿是他所著。他竟要窃取葛某之心血!端的令人气恼。若不是看在他亡故的兄长情面上,我定要拿他去见官。”
苏公淡然道:“葛掌柜可曾留有手稿?”葛中区摇摇头,道:“葛某将全部手稿都交与了他,他交新稿之时,葛某何曾料想有这等事情?便没有索要回原手稿。今想来,他定已将我手稿全部焚毁。”苏公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今之书稿,乃花冕笔迹?”葛中区懊悔点头,叹息不已,道:“今之书稿确是花冕笔迹,但葛某却有证人,书坊多人可为葛某佐证,葛某撰写此书已两年矣。”颜未愤愤道:“这厮好生无耻,日后再来滋事,葛掌柜可将他告到府衙。”葛中区摇摇头,叹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区区小事,若闹到府衙,对簿公堂,外人不知,只当我葛中区倚强凌弱、仗势欺人。便是赢了官司,亦有无尽闲话。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葛某也对得起花昱在天之灵。”
苏公闻听,颇有感叹,只道葛中区含仁怀义,休休有容。葛中区连声言惭愧。苏公趁机讨要一卷《太白酒事》。那葛中区慷慨应允,吩咐家人去取一卷《太白酒事》来。家人唯喏,流水去了。苏公望着临窗桌案上那坛酒,不由笑道:“此乃是黄州老酒。看来葛掌柜也是好酒之人。想那李太白,端的是高阳酒徒,其有诗云: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昏红壁去年书。细细读来,颇有意境。”
葛中区闻听,哈哈笑道:“正是正是。闻人言,苏大人亦好美酒,葛某便将此酒赠与大人。”而后离座去搬酒坛。苏公急忙道:“葛掌柜一番好意,苏某心领了。只是前些时日染得胃疾,不宜饮酒。若送与苏某,苏某恐酒虫作怪,犯了戒律,惹得贱内念叨。待到病好,苏某再来与葛掌柜痛饮一番,如何?”那厢葛中区闻听,将信将疑,颇有些遗憾。此时刻,家人取来《太白酒事》,葛中区赠与苏公,苏公谢过。葛中区又挽留苏公用饭,苏公以有事往府衙见知府徐大人为托词,起身告辞。葛中区无奈,只得恭送苏公。
颜未与另一公差随同苏公出得门来,行了六七十步,街中一人与苏公擦身而过,苏公忽停下脚步,回身望那人背影,乃是个男子,身着一件做工精致的青衣锦袍,头戴一顶蓝绒相公帽,急匆匆而去。颜未见苏公满面诧异,不由好奇,问道:“大人在看甚么?”苏公不语,见得那人径直入得二岭斋内,喃喃道:“莫非是他?”颜未诧异不解,追问道:“他是何人?大人言谁?”苏公手拈长须,眯着双眼,思忖道:“乃是方才经我身旁过的那青衣锦袍男子。”颜未问道:“他有何尴尬?”苏公摇摇头,笑道:“似是一位朋友。”颜未点点头,道:“不知是哪位?”苏公幽然道:“唤作祝良夜。”颜未道:“便是那菱角湖鬼魅案那祝公子?”苏公点点头,颜未思忖道:“颜未见过此人,方才那人或是相似而已,大人定是误认作他了。”苏公默然,皱眉思忖。
行至十字街口,颜未拱手道别,苏公问他何往?颜未道先去寻那花冕。苏公点点头,与颜未拱手道别。颜未与公差去了。苏公欲回东坡雪堂,行至东城门一巷口,见得前方一家店铺,挑着旗幌,有“太白遗风”四字,原来是家酒肆。苏公心中不由一动,自怀中摸出《太白酒事》一书,淡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葛中区鹿驯豕暴,端的狡诈。”
至酒肆前,一股香醇酒气扑鼻而来,苏公不由动了馋心,急忙摸了摸腰间钱囊,兀自有一两百文铜钱,笑道:“足矣,足矣。”
苏公正待迈步进那酒肆,不想自店铺内忽然冲出一人,踉踉跄跄,扑倒在地,险些撞着苏公,唬得苏公一惊,连退数步。苏公低头望去,只见地上那人约莫三十岁,脸颊瘦长,面容颓废,身着一件旧蓝袍,手中兀自拿着一把酒壶。苏公正待上前搀扶,门口忽闪出一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你这醉鬼,下次再来,若不付钱,我定要打断你的腿。”苏公望去,见那人满脸怒气,面红筋暴,手中兀自握着一根捣衣椎。苏公猜想此人是酒肆掌柜,急忙上前,拱手问道:“掌柜爷何故如此震怒?”那酒肆掌柜把眼望苏公,去了几分怒色,恨恨道:“这厮每每来喝酒,却不付酒钱。前几次也就罢了,往后无钱便休想再进门半步!”
但见地上那醉汉坐将起来,双眼迷离,嘻嘻笑着,又将酒壶嘴儿对着口,一扬脖子,来个酒壶底朝天,流下残余的数滴酒,美滋滋甚是畅意,而后将酒壶往旁边一摔,哈哈大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后艰难爬将起来,不想双手无力,复又栽倒在地。
苏公不由叹息,上得前去,好一番折腾搀扶起那醉汉,问道:“你家住何处?我且送你回去。”那醉汉摇摇欲坠,醉眼蒙胧,望着苏公,苦笑两声,脸色顿变,竟呜咽抽泣起来,喃喃道:“家……家?……我的家?……”抽泣几声,忽又哈哈大笑起来。那酒肆掌柜冷眼旁观,厌恶道:“一哭一笑,迟早会变成疯癫。”那醉汉看似烂醉,闻听那酒肆掌柜言语,斜眼看去,忽冷笑一声。
苏公扶着那醉汉,笑道:“曹公亦有诗云:神龟虽寿,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