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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木:“我十九岁才下棋,不晚。”
林不忘:“别人四五岁就学了。”
顿木:“棋并不是棋子,独到的感受,才是棋。我在小岛上看了十九年海鸟,海鸟飞起飞落,正是下棋。”
林不忘:“ 我学棋不为消遣,为做高手。来不及了吧?”
顿木:“为消遣,来不及。做高手,来得及。学棋,要按部就班。做高手,要打破常规。”
林不忘:“我天生体弱,在棋盘前坐不住。”
顿木:“老子言,弱者道之用。弱里隐藏着强,多坐,就坐住了。”
顿木将林不忘引到一具棋盘前,教他坐下,道:“坐,不是给臀部找个依靠;坐,是让身体端正起来。”
离开棋馆时,林不忘想:“林家两百年受本音埅压制,不是林家无才,而是林家无师。”那日,他在棋盘前坐了三小时,认顿木作了师父。
林不忘五十一岁时,仍未能取得挑战素乃的资格。他是天才,每次大赛,都会留下数盘令人叹为观止的棋,但他的战绩缺乏稳定性,在轻松击败强手之后,往往会败给庸才。
“遇强不弱,遇弱不强”是林不忘的痛处,他超凡脱俗的构思,往往因一个低级错误而崩溃。他渐渐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绰号,不是赞美他的棋才,而是讥讽他基本功不足。
二十年,他未回林家。二十年,父母已逝。二十年,未练方刀 直到五年前,俞上泉出现。
他见俞上泉的第一眼,便知道击败素乃的人到了。这个低眉少年,令他嫉妒:“你比我幸运,早早地学棋了。”
嫉妒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一个深夜,他闯入顿木家,跪求退出棋界。顿木严厉斥责,他说了一个理由 保护俞上泉。
棋界尽人皆知,顿木接俞上泉来日本培养,是为日后击败素乃。素乃门徒众多,品性难测,不得不防有人起恶念伤害俞上泉。
顿木:“你凭什么保护?”
抖腕,林不忘甩出方刀。
书案的一角滚落在榻榻米上,像座小小的坟墓。从此林不忘退出棋界,成了俞家里的一个闲人。
林不忘走到俞母身侧,斜视窗外。窗外,彭十三击倒了五位持枪者。
俞母:“这是什么武功?”
林不忘:“如影如响。林家祖辈的杂事本记载,古战场几十年便会重演一种奇迹 单枪匹马闯阵的人。”
俞母:“《三国演义》上也有,数万人挡不住一个人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堵也堵得没路了,是小说家的夸张吧?”
林不忘:“日本最近的一次奇迹,是在三百年前川中岛之战,长杉谦信独闯武田信玄帅营,他刀伤信玄肩膀,全身而退。林家对此的记载是,谦信对自己的壮举也感迷惑,他是见到战局被信玄逆转,情急之下闯营,本是丧失理智后的求死行为。”
俞母看向他,眼白晶亮。
林不忘:“谦信能破阵而入,因为信玄的护卫们均感到脖子后面趴着一只出怪声的小动物。信玄的家臣将这一幻觉称为 如影如响 。”
俞母露出惊讶神情,少女般单纯。林不忘瞬间迷茫,这个女人 鼻尖和鼻翼线条搭配之巧妙,龙兴寺收藏的宋代瓷器也不能相比。
她冷冷的,令人忽略她的年龄。她十五岁就嫁了人,二十二年来,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但她的端庄,令师父顿木乡拙也肃然起敬,跟她说话,谨慎得不敢出大声,总是紧张地斟酌词句。
这是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默契,师父顿木是对抗本音埅的强者,天生蔑视权贵,但也希望遇到一个真正的贵族。俞母便是这样一个令师父服气的女人。
俞母的家族是江南世家,名重于明清两代,她的祖父是福建巡抚,据说曾独舟入海,与台湾海域的四十一股海盗谈判 俞上泉在棋盘前坦然自若的神情,遗传于此吧?
男孩总是随母亲的 我要尽我所知告诉她。
林不忘“嗯”了一声,言:“气隐藏在物质里,令万物成形,流溢出物质外,令万物衰败。人心,即是气,一个意志力强的人常有奇迹,因为心力能改变现实。”
俞母低眉,静静而听。她的发丝规整,耳垂有一粒朱玉耳钉。
林不忘心生暖意,继续说:“谦信以必死之志闯营,心力强大,影响了信玄帅营的气,令护卫们产生幻觉。”
俞母:“这是无法操控的奇迹。”
林不忘:“可以操控,用武功。古战场的奇迹可复现民间 ”
不能对你说的,是彭十三上楼的情况。那时,我躲在楼梯上。楼梯区域暗如墨汁,彭十三与我均无夜视之眼,但我们的感触,已足够拆招杀人。
我贴于墙面,感触着彭十三走上楼梯。感触中的他,不具人形。如同丛林的一只遇到天敌的野兽,我眉毛以下的全部神经都在作痛,脸上尤为疼,那是即将被撕咬吞嚼的预感彭十三走了过去,对我没有察觉。我成为一块墙皮,没有心念,没有呼吸。彭十三推开俞上泉屋门时,楼梯间有了微弱的亮度,我想:孩子,我很想保护你这一切,永远不会对你讲。我走出楼梯时,你冷冷的脸上有着一丝感激之情,不易察觉。你以为,我保护了你的孩子左手腕上,方刀冰冷,林不忘几乎要打个冷颤。他忍住了,忍过了三十八年,冷的还是冷的。
5。雪花山
彭十三看着蹲在窗台下的两个假扮的农民。平地重锄扔来镶金烟盒,彭十三张手接过。
盒面刻着拿破仑骑马像。马前腿扬起,拿破仑豪情万丈地指向前方。
唉,世人为何总爱强调志向?
因为,世无英雄。
彭十三:“好烟。”
平地重锄得意一笑。郝未真将烟锅磕灭。
三人眼睛均眯了起来,因为街面硝烟中走出两个人。
一个拎刀的和服老人,刀鞘碧绿,鲜得令人心惊;一个拎着皮包的西装老人,脸形消瘦,五官局促地挤在一起,郁郁不得志的人常是此相貌。
是世深顺造和西园春忘。
世深的驼背逐渐直了起来。一个小时前,彭十三以中统特务的身份审问过他。彭十三从地上抄起王大水背上,道:“我放过了理论家。”指向蹲在墙角的郝未真,“这人如果是你敌人,放过他。”世深瞳孔收缩,点了下头。
彭十三背王大水离去,世深向窗内俞母鞠躬,轻言:“请回避。”
音量几不可闻,窗内俞母却听见了,保持着冷冷面容,撤离了窗口。世深俯下身,眯眼看着地上插的一对镰刀。
两把镰刀呈现不同的光泽,一把刃口亮得富于颗粒感,一把只是白晃晃的。
世深的目光定在平地重锄的镰刀上,道:“你是一刀流这一代的宗家?”一刀流两百年来实行宗家制度,上一代宗家的儿子享有继承权,不论他武功如何,都作为下一代的首领。
平地重锄苦笑:“宗家往往武功差。唉 ”
随着叹息,他的镰刀从地上跃起,落回手中。郝未真看到,镰刀把上系着一根细小的丝线。
郝未真的镰刀还插在地,他起身前行,弯腰抓取。世深的刀鞘敲在镰刀把上,镰刀飞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直起身,走出十米,伸手。平地重锄的镰刀飞来,刃背敲在镰刀把上,郝未真的镰刀又飞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又走出十米,将镰刀从地上拔起,横起左手大拇指,刮去刃口的土。
被两次打飞兵器,仍姿态沉静 平地重锄钦佩他的修养,进而想到,他准确地判断出两次袭击都是冲着镰刀而不是他,如果冲着他,会有怎样的变故?
郝未真:“屋里的人,我保了。”
蹲在窗台下的平地重锄起身。世深:“宗家,有话?”
平地重锄颧骨下是黑重的阴影。
世深:“宗家亲自来了,我明白您的意思 屋里的人不能活。”转向郝未真:“你对宗家,有几分胜算?”
郝未真:“同归于尽。”
世深:“对我,你有几分胜算?”
郝未真泛起孩童般羞涩的笑容,摇摇头。世深摆手,示意他走。郝未真的大拇指在镰刀刃上刮出尖利之音,笑容收缩,又摇了摇头。
世深:“刚走的太极拳传人,曾卖给我一个人情,你是他朋友,我不伤你。”
郝未真:“他不是我朋友,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世深:“错,朋友不必有交情。相知的,就是朋友。”
郝未真:“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阻拦我该做的事情。”
世深瞥了眼身旁的西园春忘,眼皮如罩了一层霜。西园会意,向后退去。世深拔出了刀,刀体淡青,如黎明的天色。
世深以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握着刀柄,变换了几个持刀姿势,不是要对付敌人,只是从不同角度欣赏手中刀。
世深:“宗家,这把刀叫 千叶虎彻 ,我曾用它斩杀本门两个逆徒。”
平地重锄沉声道:“一个小时前,拿这把刀的是天竹取正,他死了吧?”
世深仰头,避开平地重锄的目光,看向郝未真,像与一位至亲的好友交心:“噢,他叫天竹取正。”
郝未真不由自主地点头,“嗯”地应了一声。世深闭目垂头,似乎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的呼吸均一缓,下意识地不敢惊扰他。
数秒,世深张眼:“宗家, 千叶龙透 才是你该用的刀,除了第一代祖师,历代宗家用的都是它。”
平地重锄颧骨上的薄皮抽动了一下。
世深:“你手上的镰刀,是锻造 千叶龙透 的剩铁所造。宗家,不用正式武器,用剩铁,是否你也认为屋里的人不该杀?”
平地重锄的小指勾住镰刀把上的丝线,眼皮泛出微小汗珠。
世深鞠躬:“宗家,我不该问。”转向郝未真,竖起刀。郝未真手中的镰刀,肤浅地亮着,铁质实在不佳。
世深劈出一刀。“嘡”的一声,镰刀刃根部抵在千叶虎彻的刀腭上,但镰刀的弯度,令镰刀尖绕过刀腭,切在柄上。
郝未真曾切下十一人的大拇指。刀柄上溅起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