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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村的河流速极缓,在村后攒成一块长宽四百米的小湖,出口是一条三米长的石板桥,越过桥是五米宽的河道,水上积杂着丈高的蒿草,不细辨,似乎至此于涸。
村人称此湖为“积水洼”,小桥之外的河道,村人罕去,因蒿草荒凉,人人望之不喜,还因村里历年夭折的婴孩均扔在那里。俞上泉来的第五天,河道里躺了三具男尸,着西装,隐在草深处。其中一位鹰眉权腮,生前该是英武之士。
散步时,老贺会诱俞上泉聊《大日经》,听完总是哈哈一笑,表示远逊于他在天童寺学的禅法。每至积水洼,俞上泉总要驻足二十分钟,老贺也会在此时安静,陪他望水。
一日,俞上泉站在水边,老贺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翻看俞上泉的《大日经》,突然叫了起来。他看到《大日经》上写着“衣敷其身”一词是“灌顶”的同义语,是法力加持,顿时破解了少年时读禅宗经典《六祖坛经》的一个困惑:五祖想传位给六祖,但怕六祖遭同寺僧人嫉妒,便招来自己房间,衣敷其身后再讲说,六祖因而大悟——难道有人会在五祖窗外偷窥?即便有人偷窥,用自己的衣服遮住六祖,明显鼓出一块,岂不是让人见了更加怀疑?
原来不是用袈裟遮六祖,而是以法力加持六祖。老贺惊觉,禅宗直指人心、暗行灌顶,密宗外行灌顶、内含直指,两宗原来是一宗。
南一词而有了一时之兴奋,老贺想讲与俞上泉听,见他死盯着水面,精神紧张,便断念头,不去骚扰他了。老贺继续翻看,听得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估计在念诵真言,好奇是经上的哪一段,便持书上前,让他指出。
俞上泉摇头说不是念真言,是在念问题,老贺问是什么,俞上泉答:“人间为何是佛境?”老贺叫道:“人间要是佛境,我们还修什么佛?这个混账话,是谁说的?”俞上泉:“佛。”
老贺一愣,随即绽开笑容:“佛真这么说了?”
俞上泉不再理他,转而望水,神情越来越紧张。老贺在他身后绕了半圈,问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俞上泉说是松华上人,老贺叹道:“此人太不厚道,自己是搞密宗的,却拿禅宗的话头来难为你。”
禅宗直指人心,原本无法,两百年前才强立下“话头”一法,就是抛出一个疑难问题,使人日思夜想,不得安宁。学佛本要求解脱,话头反而将人锁得更紧,被话头逼疯者不计其数,但被话头逼得开悟的人,会成为一时尊者。
老贺劝慰俞上泉:“唐宋的禅师多能直指人心——向求教者直言‘此心是佛’,但暗中给求教者灌顶,有法力加持,所以人容易开悟。明清两代少有成就的禅师,无加持力,直指人心就没有效果了。不能直指,只好曲成,设下话头谜团,让人自己折腾。难度之大,不但要有屈原、李白的灵性,还要有曹操、司马懿的气魄,敢欺君窃国,才能从话头里悟出来。”
俞上泉神情更为紧张,老贺加紧说:“话头不是禅宗正途,是旁门。你还是放下这句话。跟我钓泥鳅去吧。”
此时天过云阵,光照暗下一层。俞上泉摇头:“放不下,这句话不是我求佛的方式,是我真的困惑……人间怎会是佛境?”
老贺也转而忧郁,跟着俞上泉闷了半晌,忽然道:“世上哪有困惑,想得多了,就是困惑。我在天童寺时,老和尚教我一个话头,你知道是什么?是‘女人为何没胡子’,我为女人没胡子而操心,日日痛不欲生,整整三年——你说这叫什么困惑?”
俞上泉眼中闪出一丝好奇:“你解决了这个问题?”
老贺:“这个混账问题,哪能有答案?是老和尚在折腾我。三年后,我在寺里喝了顿酒,以示抗议,然后潇洒下山,从此不受人欺!”
俞上泉显出失望之色,老贺顿感失落,蹲在水边,伸手玩几下水波,又道:“其实我知道人间为何是佛境,只是没法告诉你。”
俞上泉的眼光被吸引过来,老贺眉头一喜,正色道:“禅宗一个话头,不需阿阁黎的加持力,纯以自力开悟,真是打拼出来的好汉。相比之下,密宗修法简直是娇生惯养了,看到这本《大日经》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是刻薄人。”
俞上泉:“人间为何是佛境?”
老贺:“……你得了《大日经》,说明你是受佛溺爱之人,何苦作践自己?”此时一个四十岁男子骑自行车颠簸而来,两个跟班小跑着跟在后面。老贺撇开俞上泉,迎两步,大叫“村长”。
村长臀部高翘,不粘车座,脸上是强忍痛苦之色。村长跳下车,哼了一声,要老贺给他开张药方,骂骂咧咧地说:“绝不能相信汉奸。”
两个跟班跑近,是本村农民,斜背着匣子枪。日军侵占上海后,发动郊区各村成立“民众自卫队”,以震慑抗日分子,本村虚报自卫队有五十人,其实就他们两人。他俩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兄弟,无烟酒赌博嗜好,一天能睡十九个小时,四十多岁仍是光棍。
村长说话不回避他俩,说上海伪政府的一个小官看上村里一所老宅,要翻盖别墅。村长劝户主卖了房子,小官为表示感谢,邀村长去城里嫖妓。村长自恃身份,拒绝了。小官表示那是日本妓女,接待日军准校级军官,村长好奇去了,不料染上梅毒。
村长感慨:“对日军准校们,我是同情的。我不能原谅我的同胞,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带我去?真是个汉奸!”老贺问:“他有没有患上梅毒?”
村长懊恼地说:“有!他说梅毒像鸦片一样,会上瘾的,得了还想得。我不敢去他介绍的医院,就回村找你了!”
老贺会开药方,治愈比例很低,但村人还是找他看病,治不好,就按照村里习俗,什么都不干了,天天搬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遇到人问,会说:“我坏了。”或许是阳光有着被人忽视的力量,或许是病真能歇好,常有人在家门口坐两三个月,病便自然好了。
察看村长病况后,老贺拍拍村长的肩膀,说:“我治不了,您得坐家门了。”村长懊恼地叫一声:“我坏了!”迈上自行车,蹬一下哼一声地骑走了。
自行车是身份的象征,村长宁可痛,也不愿走路。懒汉兄弟小跑着跟在自行车后,村长回头大吼:“我坏了,别跟着我啦!民众自卫队解散了!”
村长远去,懒汉兄弟愣了半晌,走回老贺跟前,道:“刚适应这份差事,怎么就解散了?”老贺劝慰:“解散了好,免得日后别人说你俩是汉奸。”懒汉兄弟:“唉,还以为能有一番作为……回家睡觉吧。”
他俩走出十多步后,俞上泉喊道:“你们不是有枪么,男人有枪,还怕不能有作为?你俩去投奔中国的部队吧!”他俩慢慢转过身,喊道:“你为什么不去?”
俞上泉:“我是汉奸,去不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双双打开枪盖,从里面掏出块东西,展开后是一方报纸,喊道:“日本人发的是空盒子,我们没有枪,去不了。”
懒汉兄弟回家睡觉了,俞上泉又站在湖边望水。老贺一动不动地蹲在俞上泉身后,近晌午时,道:“最好把‘人间为何是佛境’的话头改成‘我为何是汉奸’,因为涉及到你自身的痛处。按禅宗理法,话头越刺激,越能开悟。”
俞上泉眼光漠然,道:“没有刺激了。我为何是汉奸——我早已想通了。”老贺愕然:“你为何是?”俞上泉:“生来就是。”
老贺沉默半晌,道:“你真的疯了。”
八仙桌上的墨迹并未擦去,老贺将桌面拆下,用一块红布蒙了,收入柴房。大贵小贵用院中木料锯出一个新桌面,要涂漆的时候,被俞上泉制止。
他指出,涂漆两天后才能干透,两个月才能散味,在这样的桌上吃饭,所有的菜都失去味道,等于在吃油漆。他建议,不涂油漆,在桌面上铺层布就可以了。
大贵小贵询问老贺,老贺询问俞母,俞母言:“我的儿子从不挑剔饮食,他这么说,实属反常。”老贺长叹一声:“妹子,他……当然是反常的。”
老贺嘱咐大贵小贵:“照他的意思办。”
吃饭时,小贵问俞上泉:“不是也有木头味么,你怎么受得了?”俞上泉回答:“嗯,还真是。是不是刷上油漆,就能掩盖住木头味?”小贵不敢接话,俞上泉:“吃饭是人生大事,还是要讲究一点,不刷油漆,怎能吃得下饭?”
老贺停下筷子,道:“照他的意思办。”
清晨时分,俞上泉状如常人,中午过后,神志逐渐紊乱,到晚上情况变坏,总在半夜起床,出屋夜行。
贺家主房的对面,有一栋碎石房,内分两间,外间二十七平米,住着老贺的七十一岁的母亲,加了张床后,俞母住在这里。内间不足十平米,有门框而无门,一道布帘相隔,俞上泉住在这里。
老贺特意在内间门框挂一串佛珠、一把拂尘,在乡间的概念里,疯不是病,而是中魔,须用法器震慑。每当俞上泉走出内屋,悄悄开外屋门时,老贺母亲会喊一声:“泉啊!”俞母会迅速下床,跟出屋去。
俞母夜不解衣,俞上泉有时只是坐在院中,有时则出院。村长家在村内要道上,俞上泉经过时,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总会惊醒,喊一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应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村长坐在藤椅里,晚上盖一条毛毯御寒,俞上泉走过后,俞母会小跑上来致歉:“村长,我的孩子从不骂人,他是疯了。”村长:“没事!我心疼这孩子。”俞母:“村长,还是回屋睡吧,外头凉。”村长:“我坏了。”
没有人告诉过懒汉兄弟家的位置,俞上泉白天也找不到,但在夜晚,懒汉兄弟的家是他出游的第一站,直闯入懒汉兄弟家,叫他俩起床,懒汉兄弟不管俞上泉如何叫喊,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上泉自感无趣,也就走了。之后他会在积水洼边散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