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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入议棋室的人,也是高级棋士,人数不过二十人,室内有十副棋具,以供他们摆棋研究。观棋室内禁语,此处则人声鼎沸。
前多外骨和林不忘坐在一个棋盘前,交换了一下眼神,昨夜判断正确,俞上泉软弱的进攻,引发出大竹过分用强的棋,局势对俞上泉有利。
室内的其他人在大声地争论,有人说大竹这手棋,是爆发强大杀力的前兆,一场大搏杀即将展开,按以往的俞、大竹的对局战绩,到比拼杀力时,俞上泉的灵巧棋风总会在大竹执著的追杀下,渐露疲态,终被击溃 局势已步入大竹的步调。
林不忘:“我想不透,明知种种不利,俞上泉为何还要用新布局?”
前多:“或许为了气势,放弃新布局的大竹,看到俞上泉用新布局,内心多少会有些震撼吧?”
林不忘抚摸棋盘边沿,斜眼而视。前多苦笑:“哈哈,我的想法太滑稽了。棋士的第一素质便是不会受情绪影响 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理由。”
林不忘:“棋士是功利的极致,棋盘本不大,输赢在纤毫,要绝对的理性。或许俞上泉已经找到了新布局的秘密技法,在之前和大竹下的几盘棋时,隐瞒了这一点?”
前多:“嗯,他俩之前的几盘棋,俞上泉的思维都很连贯,没有故意输棋的迹象。一个出乎意料的冷僻招法,可以带来一时的扭转,但棋的进程很长,凭借的还是综合素质。俞上泉明显差大竹一筹,不是输在一招两招上。”
林不忘浅笑:“我的想法,也很滑稽。嗯,反正现在,俞上泉以一招占据了优势。”
棋盘上,在白棋封锁线内的黑棋避开了白棋的进攻,反而吃下六颗白子,白阵的范围缩小了一半。
大竹减三显现出的杀力,令观棋室内的两位军界人士绽放笑容,他们已得到军部批示,虽然不是大竹下新布局,但只要日本棋士赢了中国棋士,仍有宣传价值。
大竹招手,现场工作人员忙上前,听到他嘀咕一句:“光太亮了,白天我下不出好棋。”
工作人员退到观战席,汇报。两位军界人士表态要满足大竹的要求,以下的事情是在十五分钟内办妥的:以厚两寸的黑绒布封住窗户,室内登时漆黑,随后架起三盏灯,达到了夜间下棋的效果。
灯光略刺眼,大竹从怀里掏出墨镜戴上,开始长考。
大竹是以长考闻名的棋士,他最高的纪录是一手棋考虑了三小时四十一分钟。长考时戴墨镜是他的习惯,是德国军用墨镜,军官乘坐摩托车时所戴,平时夹在帽檐上,有装饰作用。
12。妖气
下午五点五十三分,大竹仍未落子,前多外骨离开议棋室,赶去打了斋饭,回奔自己的卧室。
世深顺造皮肤的愈合能力等同少年,伤口已长出一层白色薄膜。前多帮他涂上新膏药后,他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饭。
素乃中风后,前多养成了服侍的习惯。素乃总是一副严厉眼光,似乎将病患的罪过算在服侍者头上,而世深是坦然接受的姿态,令前多倍感惬意。
世深询问棋局状况,前多详细讲述,获得“听了,如同亲见”的赞誉,一时高兴,连连自责,说应该用棋谱纪录纸抄一份给他。
在素乃门下十五年,几乎没得过一句赞语。这位有水怪嫌疑的老人,曾经目睹他杀人……可能也正是目睹了他杀人,才有了亲近他的愿望。
长久以来,内心便有杀人的欲望,素乃一门的棋风都是嗜杀的,前多患病退出棋战一线后,杀的欲望反而更为强烈。
棋,本是凶险的。棋盘上释放着人的残忍天性。棋士普遍具有佛教修养,高级棋士甚至可以像传法的阿阁黎一般,谈论密宗义理。然而在日本开创密宗的空海大师,临终遗训却告诫传人不要下棋。
棋,费时。棋,是修罗道。修罗是不平等之灵,不平等,所以争斗不休。佛教认为宇宙有六道、三十三维,人能感受到四维——长、宽、高、时间,余下的广阔二十九维,在人的感受之外,所以入类是宇宙中的盲者。
三十三维中有六道生灵,分为天道、人道、畜生道、地狱道、饿鬼道、修罗道,前五道都有独立的区域,而修罗道没有独立区域,贯穿于前五道,也就是说每一道都不平等,都有争斗。
棋的技巧是人间争斗的极致,所以是修罗道。修罗的特点是嫉妒、自毁,自学棋的第一天起,前多便被这两种情绪折磨,虽然外表日渐文雅。
这位老人,便是个修罗吧?我已经很难再赢一盘棋了,或许杀一个人,方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快……前多想杀的人,便是世深。杀死一个杀人者,正如动物界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食物链是大自然的正道,让杀戮系统化,是令人兴奋的事情。
世深吃着饭,感激地笑着。前多温顺地笑着,像一位被老师表扬的乖巧少年,慢慢摸到袖中刀柄。刀,长七寸,弯如羊角,是北海道渔民的用刀,可以从鲨鱼身上割下心形的肉块。
心形的鱼肉,是祭奠祖先的上佳供品。此刀是他早年游历北海道所获,棋士沿袭武士传统,艺成后要游历四方,以广大心志。此刀纪念着他的青春,片刻不离身。
杀死他之后,尸体如何处理?作为可算出三十手之外的棋士,他已有了打算。佛门净地疏于管理,入夜后简直是窃贼的天堂,他将用毛毯包裹着尸体,从后门背出寺院。后门无锁,只有木栓,后院外是一片浓密的松林,积着陈年落叶,挖一个坑,尸体便永久性地消失了。
即便尸体被发现,所受的法律制裁,也甘心承受。一种宗教的情绪占据了前多的心,似乎神已向他许诺,杀死这个老人,他便可获得健康。
世深吃完饭,饭碗摆人食盘。前多将食盒挪到门口,殷勤说:“您躺了一整天,我帮您捶捶腿吧。”世深卧倒,言:“腿上有伤,无法享受,多谢了。”
前多又道:“我家兄弟姊妹多,我从小一直给弟弟、妹妹掏耳朵。掏耳朵,不但是清理耳屎,还是放松神经的最好方式。身上的伤,疼得人神经紧张,我帮您掏耳朵吧?”
世深笑了,是老人享受儿女孝顺时的惬意神情,侧过身,左耳在上。前多从食盒中取出一根竹牙签,从中间掰断,再轻轻磨去竹丝。
牙签伸人世深耳中,轻轻搅动。弯刀出袖,刺人世深后腰。刀入肉的感觉,令手部一阵酸麻,不是力量受震,而是同类相残的内心震撼。
前多感到血喷在脸上,急闭眼睛,一滴血从额头滑到鼻梁。
抬手拂去,没有血液的黏稠。睁眼,见指端是一滴汗,而刀刺在枕头上。我的汗?枕头的黑色糠皮无声流出,淌在榻榻米上。
世深卧在墙边,两指捻着掏耳朵的牙签:“你让我的神经更紧张了。”
前多低喝一声,弯刀抡出。世深牙签脱手,扔向前多眼部。前多的刀即将砍上世深身体,但出于保护眼睛的本能,令他侧了一下头,破坏了刀砍的力度。
刀切在世深的肩膀上,却不能人肉。世深的手托住前多持刀手腕,发力一拽,前多上身失控,脑袋向世深的脑袋撞去……世深眼神冷酷,略略低头。
世深以额头撞上前多的眉心,造成他半个小时的晕厥。
前多醒来后,见世深闭眼坐在自己跟前,弯刀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前多睁眼十几秒,世深才察觉到,艰难抬起眼皮:“我真是受伤了,控制不好力度,让你晕得久了。”
前多:“没关系,是我不好。”
世深:“我重伤在身,身边不能留敌人。我只能杀死你,同意么?”
前多:“同意……为什么不趁我晕厥时杀?在我醒着时杀我,我会很痛苦的!”
世深:“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一层。我只想问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尽力帮你办。”
前多想了许久,竟然没有可牵挂的人事,自己做了十五年棋士,生活过于单纯,而他的生活圈子里强者如林,无人需要他帮忙,甚至师父素乃,虽然中风,但其心计、威严,仍能指使五十余人。
临终方知自己的软弱。前多遗憾摇头:“仅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卖给我一把生锈的刀?”
世深:“为了俞上泉。”
世深回日本后,为阻止捕杀他的一刀流成员,潜入一刀流总部,窃取第一代祖师的佩刀。祖师有遗言,让此刀自然生锈,后世必有天才宗家出现,磨去锈迹,那时一刀流将发扬光大。
窃取此刀后,只要磨去刀锈,他便成了一刀流预言中的天才宗家,一刀流成员不能杀自己的宗家。
于是双方达成默契,他不磨锈,一刀流成员停止对他的追杀,只聘请别派人士以正式比武的方式挑战他。他的压力顿减,有了来观俞上泉下棋的余暇。
来建长寺观棋,刀携带不便,卖给前多,等于找到一个存放处,他随时可取回。前多:“棋士很多,为何单卖给我?”世深:“你会善待此刀。”
临终前体会到被人看重的感觉,的确美妙。前多:“我无憾了!……等等,还有一个疑问,俞上泉为何要用新布局?”
新布局的种种不利,在世深吃饭时,前多都讲了。他也知道,让一个杀人者解答围棋的玄妙,是多么荒诞!但这的确是他此生的最后疑问,不说出来,会不甘心。
弯刀下沉,将前多因说话而上扬的脖颈压低。
世深:“习剑之初,师父教给我三种心,自我保护之心、与敌共死之心、我死之心。自我保护之心,是必败之道,保护自己便等于失去了所有保护:与敌共死之心,是取胜之道,可以焕发强大的意志力,在气势上压倒敌人;我死之心,符合兵法原理,所谓绝处逢生,在心智上,死心让人获得彻底的自由,在技术上,绝对的劣势下会逼出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前多脸色灰暗。世深继续说:“用传统布局。大竹技高一筹,俞上泉输也只是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是双方多年对局形成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