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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杰先生以“断肠人”自称,是在1957年开刀割肠之后。这之前,他风流倜傥,活跃非常。大杰先生是有名的才子,文章写得漂亮,课也讲得极其生动活泼。他教我们魏晋—隋唐这段文学史,每周5节课,课时虽多,却始终引人入胜,使人心无旁骛。 读大杰先生《中国文学发展史》,能使你感到一种审美的愉悦;听大杰先生讲课,更是一种艺术的享受。那时,还没有统一的高校文科教材,各校自行编写和指定。大杰先生所用的教材,就是他自己这本《中国文学发展史》,——那时,该书尚未出版修订本,我们读的是1940年代中华书局出的本子。但在开列这本书时,先生特地声明道:“教师本不该将自己的著作介绍给学生看的,但现在文学史还没有相应的参考书,只好把自己的著作开给你们,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他并不照本宣科,而是另外编写了简洁的讲义。每次上课,先在黑板上抄一段讲义,然后加以发挥。有一次,他说出门时太匆忙,忘记带那本写着讲义的笔记簿了,但他的记忆力真好,拍拍脑袋,居然能在黑板上默写出来。因为同学们已经抄下了黑板上写的讲义,课后又有他的书本可看,所以听讲时也就不必再记什么,而可全神贯注听他发挥。大杰先生也真能讲,比如讲建安文学,他从世积乱离的时代背景,讲到慷慨多气的文风,一直讲到甄后如何漂亮,曹植如何倾倒,徐干又如何以平视而获罪;讲竹林七贤,就从魏晋玄学,讲到清谈之风,一直讲到山涛妻子如何隔壁偷听,极其有趣。大杰先生讲课,随口能背出很多诗句,引用又恰到好处,令人折服。但当我们表示敬佩之意时,他却坦然地说:“我其实也只能背出这些诗句,这是事先准备好的,你若要我背全诗,或背更多的诗句,我就不行了。”不过这话也当真不得,因为他又曾对我说过,他上学时,白天跟同学玩,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背古诗,把同学比下去的趣事。大杰先生讲古典文学,还时常杂以今事,我记得他讲唐代文学,不知怎样一来,忽然讲到他在静安寺上电车如何抢座位,从而分析某种人情世态;有时他还会把古人的服饰、用语现代化,而且随机性很大,记得1950年代他做《红楼梦》报告时,说林黛玉背着一个小皮包,漂亮极了,到1960年代又听过他一次《红楼梦》报告,却说是林黛玉穿着一件的确良衣裳,非常漂亮。盖因1950年代的小皮包和1960年代的的确良衣服,都是当时妇女的时髦用品也。这种古今杂糅的发挥,如果是别人所讲,那是要闹笑话的,但出自大杰先生口中,却就风趣得很了。他讲《红楼梦》,也能随口背诵很多东西,就连黑山村庄头乌进孝上缴贾府的货物清单,他都能背诵如流。所以他做学术报告,场场爆满。听说他在1950年代中期到北京大学讲过一次《红楼梦》,引得北大学子倾倒,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生动的学术报告。 1955年前后的几年,系主任郭绍虞先生因病疗养,大杰先生做代理系主任,做得相当的潇洒。因为他住在市区,离校较远,自然并不每天上班。大抵每次到校上过课后,再到系办公室去坐坐,但也并不急于马上处理公务,而是先喝茶、抽烟、聊天,如见到我们班的运动员王克起同学,就与他大谈杜甫小时候如何会爬树,拜伦游泳如何好,等等,再表扬他在市级运动会上创纪录,是为中文系争光,并说要送自己的著作给他,以资鼓励云云。但据克起说,大杰先生虽然多次表示要送书,却始终没有兑现,因为他老先生说过之后也就忘记了,下次再说再忘。而如此这般聊天聊够了之后,他才开始办正事,却很快就把公务处理好了。那时,还不设副系主任,只有一个不脱产的系秘书外加一名系务员,我们不能不佩服大杰先生办事的神速。当然,那时系里的公务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以致三四个正副系主任外加四五个系务员也处理不完,现在做系主任的自然也就潇洒不起来了。 1957年,大杰先生被发现有肠癌,开刀之后,元气大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直不起身来。偶尔到学校开会,也是拄根手杖,弯着腰,不复像当年那样神采飞扬了。但他一坐下来,却仍然谈笑风生。他说他之所以得病,皆因年轻时候喝酒啊、闹啊,闹得太厉害了。大杰先生与郁达夫友谊很深,颇感染了些郁氏的浪漫气息,当年两人在四马路喝酒,一个晚上连喝数家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大杰先生也写情诗,为小报所披露,题曰:《刘大杰寄情春波楼》,他还写过考证林黛玉是否处女的文章,都被我们同学发掘出来,传为美谈。大杰先生多才多艺,年轻时搞过文艺批评,发表了许多评论文章;研究过外国文学,写有《表现主义的文学》、《德国文学史大纲》等著作;教过中国哲学史,写有《魏晋思想史论》;翻译过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并创作过小说,有《三儿苦学记》,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童年生活。后来由博返约,这才集中力量写出他的代表作——《中国文学发展史》。
第一部分刘翁得马,焉知非祸——记刘大杰先生(2)
《中国文学发展史》在1940年代出版后,很受欢迎,后为适应时势,不断加以修订。1957年底至1958年初,陆续出版了第一次修订的3卷本。但不久,却受到了批判。盖因当时适逢大跃进年代,各条战线都在“兴无灭资”,几乎所有老教授都被当作白旗拔掉,他们的著作也一概在批判之列。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因影响较大,自然就成为重点批判对象,复旦中文系还出版了一本《“中国文学发展史”批判》论文集。不过大杰先生对此倒并不在意,后来中文系总支召开甄别会,向被批判者表示道歉时,大杰先生当场发表声明,说那些写批判文章的都是他的学生,对于自己的学生,他是决不会加以计较的。 经过批判之后,这本书的影响倒反而更大了。连毛泽东对它也大为赞赏。1960年代初,有一次毛泽东到上海,派人找大杰先生,因为事先没有通知,找了好久,才从花鸟商店找到他。据大杰先生说,那一次,毛泽东与他谈了四个钟头,主要就是讨论文学史问题,对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里引述分析许多作家作品这一点,大加肯定。大概因为有此接触,大杰先生给毛泽东的印象很深,所以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毛泽东提出要保的教授名单中,就有大杰先生在内。 “文革”初期,大杰先生虽然也进过牛棚,但其实倒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工宣队进驻之后,要清理阶级队伍,才开始对他进行批判。批判过后,就下放到班级中与学生一起学习,日子倒也还过得去。大杰先生仍很健谈,有一次会间休息时,还跟我大谈他的老师“季刚先生”(黄侃)的趣事,其中情节,真是妙不可言。后来传达了毛泽东要保一批教授的“最高指示”,复旦点到名的就有四位:周谷城、苏步青、谈家桢、刘大杰。因为当时的调子是“一批二保”,所以工宣队又重新在全校组织批判大会,让他们“接受教育”。但是,“钦点的翰林”,待遇毕竟是不同的了。当大多数教师都下放干校,准备斗、批、散时,大杰先生却进了“小班子”,去教工农兵学员。而且,因为毛泽东欣赏,江青也来拉拢,要他给“样板戏”提意见云云。而到“儒法斗争”学习运动起来时,又要他以儒法斗争这条线为纲,来重新修改《中国文学发展史》。 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归结为儒法两家的斗争史,这本是江青的政治阴谋,并不符合实际情况。要根据这个伪造的“规律”来编写中国文学史,也实在是够为难的了。但这毕竟是“光荣的任务”,大杰先生还是去做了,——而且不做也不行。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做这项工作,但当新的修订本出到第二卷的时候,“四人帮”被打倒了,于是他又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这回,批判者已不是无知的学生辈,而是他同辈的学者教授;他的罪名也不再是资产阶级学术观点,而是朝政治上上纲上线了。这样一来,大杰先生也就潇洒不起来了,他以患癌症的病躯,经过大修改大翻造工作的过度劳累之后,再受到这样的刺激,整个精神都萎了下来,于是一病不起,而且很快就去世了,享年只有75岁,比系里他的许多同辈教师都活得短。 如果大杰先生不被重视,不去做这样的工作,也许他还能活得更长一些,在“文革”结束之后,还能写出更多更好的著作来。 这真是:刘翁得马,焉知非祸!
第一部分终于讲席的教师——记朱东润先生(1)…(图)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批斗的教授中,我最佩服的是周谷城和朱东润两位先生。他们都是运动初期被复旦党委抛出来挡头阵的“反动学术权威”,所受磨难最多,但从来不肯屈服。周谷城先生自称眼睛有疾,被批斗时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别人批了半天,问他是不是这样,他说,我没有听见。一阵“周谷城不老实,就打倒他”的口号声之后,批判者只好再说一遍。会议主持人问周谷城,承认不承认错误?他却坚持说自己的意见是对的。朱东润先生则硬是不肯低头,别人把他的头按下去,他又挺起来。批斗者质问他是什么人,意在要他自己承认是反动分子,他却昂然说:“我是中文系系主任!”甚至有个党委副书记的儿子冲到他家,将一把日本军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毫不畏惧。 不过周谷城先生情况有点特殊。他是毛泽东的老朋友,毛泽东曾请他到中南海家中住过几时,毛泽东到上海、杭州视察时则常约他面谈,“文革”中又点名要保护他,所以他老先生实在是有恃无恐,开一点小玩笑,主持者倒也无可奈何。而朱东润先生却是一无凭借,全靠自己的骨气支撑着,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朱先生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