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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眼紧闭,似是疲累不堪。天上星光淡淡的,仿佛也睡着了一般。
纳兰小七见他洁白的面庞上两排睫毛修长浓密,可爱至爱,忍不住捧住他的脸吻下去。铁星霜搂住他的头,懒洋洋地回应。唇齿交缠,情深意远,这般的甜蜜哪,纳兰小七的心底从甜蜜里恍然生出一种恨来——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刹那白头,从此便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第 26 章
第二天,寻了个机会,纳兰小七“很随意地”和叶青萝聊起铁星霜。铁星霜武功驳杂,纳兰小七从他的一招半式中认出过海南剑派的功夫,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名震天南的叶龙渊的徒弟。叶青萝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两人心照不宣,都绝口不提别的,先说了些山上的逸事趣闻,徐徐入了正题,说到铁星霜身上。
“他上山那一年只有十三岁,又瘦又小,像根木柴。”叶青萝一面回忆,伸手比了比,“就这么高,我都比他高。他不爱说话,从来也不笑,问他什么,要么低着头不吭声,答了也就是一个字。比如你问他:今晚上想吃什么啊?他就说:随便。你要是说:铁星霜,你怎么老绷着脸啊,你笑一个吧?他低着头,理都不理你。我爹和师伯们问他话,他不能不答,但总不会超过八个字,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铁小八。”
叶青萝突然一拍手,笑道:“对了,他还爱哭。”
“哭?”纳兰小七觉得不可思议。思来想去,也想不出铁星霜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更何况是爱哭,不由得问:“他常常哭?”
“是啊,不过只有我知道,别人都不知道。”叶青萝有些得意,仿佛这唯一的知情是什么宝贵的财富,“他上山的那晚师兄们从山下捉了条狗炖了,我装了一碗肉给他送去。他房里也不点灯,黑漆漆的,我进去叫他,他也不答理我,我点灯一看,他窝在床角缩成一个小团儿……”叶青萝将双膝一笼,抱头伏在膝间作给纳兰小七看,“就是这个样子,好可怜啊,像只挨了打缩起来的小狗一样,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我拉开他的手一看,小脸上满是泪。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他也不说。”
叶青萝叹了口气,“我就奇怪了。问他是不是想家,他就摇头,什么也不说。后来我说要去告诉我爹,他急急忙忙拉住我,什么也不说,也不让我走,只是抽抽答答不停地哭。我跟他说,你别急,说我谁也不告诉他们,他点了点头。不管怎么问他,他也不跟我说为什么哭。——你说他为什么哭?”叶青萝话锋一转,问纳兰小七。
纳兰小七道:“有些伤心事,是只能自己知道的。我没有父亲,小时候别的孩子打我,骂我狗杂种,回了家我娘抱住我哭,我骗她说是不小心摔了跤。”
“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诸葛伯伯带兵围剿强盗时救出来的,他的爹爹妈妈都被强盗杀死了,只有他活着。他在诸葛伯伯那里住了一年,后来诸葛伯伯见了爹爹,说他资质不错,请我爹带回山上调教一番。”叶青萝漂亮的眼睛闪了闪,竟然闪出满眼泪光,“他白天老是发呆,他发呆的时候不能碰他,谁一碰他,他就害怕得发抖,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先生教我们读书时他会睡着,我后来才发现,他晚上都不睡觉的,有时候睡着了会从梦里吓醒,哭着喊疼喊妈妈……他整晚整晚的哭……”叶青萝猛地将脸埋进臂弯里。
纳兰小七伸出手轻抚他的秀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身上有好多伤……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叶青萝哭得气噎喉舌,“我当时心想,要不是诸葛伯伯把那些强盗杀了,我一定去找他们,把他们抓回来放到他面前,一刀一个把他们都杀了。他以后就不用害怕了。”
纳兰小七道:“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叶青萝蓦地抬头,恶狠狠地盯住纳兰小七,“你也不是好东西!”
纳兰小七温柔地注视着他,并不反驳。
“你不要恨他。”叶青萝眼中的凶光缓缓地收了,闷闷地低下头,“他后来渐渐不再哭了,每天拼命练武功,他那时候起就决心要做捕快,抓尽天下间的强盗。他恨你们这种人,他……他无论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恨他。”
“我不会恨他……我不会恨他。”纳兰小七喃喃。
叶青萝望着纳兰小七,眼中露出同情之色,欲言有止。这态度有些不寻常,纳兰小七警剔起来,叶青萝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地低下头去。纳兰小七的心思都在铁星霜身上,也不及细究别的,将与铁星霜相识以来他的种种异状在心里揣摸了一遍——目睹狱中强Jian的那一幕而突然发狂,对衙役痛下杀手带着他逃亡,近乎崩溃的异样的警惕,失眠,求欢,甚至以一句“你试过没有把人做得昏过去”逼出他的野性,埋在毁天灭地的欢爱里逃避心底的魔魇……头绪一点点理出来,那答案、孽根呼之欲出,却呼不出,只是窝在胸口,仿佛是千斤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铁星霜和春水都是何等细心的人,早发现他们两人不对劲儿,都留了心。春水冷眼旁观,一副空谷落雪般的纯净模样,无论看见了什么都只装不知。铁星霜对叶青萝一向包容忍让,并不加约束。四人各怀鬼胎,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几日功夫,叶青萝将铁星霜的点点滴滴统统告诉了纳兰小七。纳兰小七以前看铁星霜,只觉得眼前是个不可琢磨的小怪物,如今再看他,常常生出一种幻觉:那个坚硬的壳里藏着的,其实仍然是九黎山上那个满身是伤夜里哭着喊救命的孩子。
他在九黎山上呆了八年,那八年里,单纯不懂世事的叶青萝安慰不了他,武功高强名震海南的叶龙渊也未必会对一个孩子的心事用心,那些师兄弟们还要嘲笑他的瘦弱,因为他的沉默孤僻冷落他、孤立他、奚落他……没有人救他,那是怎样的八年?每一天都在仇恨里度过的?每一夜都被泪水浸透?日复一日地把心交到仇恨的火焰里灼烧,以仇恨支撑活下去的信念,在仇恨中一日复一日地下沉、下沉、下沉,一直落到无间地狱里去?
纳兰小七看铁星霜的眼色不自觉地起着变化,常常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温情和宠溺,铁星霜起初还惊异一下,后来就见怪不怪了。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管,不问,仿佛无论出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又仿佛他已预见到一切的可能性,一切都将按照他的意志奔向某个既定的方向,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的这种态度令纳兰小七忧急。如果一个人已经坚硬到没有任何力量能打入其内心,就全完了。他偏偏又不敢轻举妄动。掌握了一个人的弱点,不一定就掌握了攻陷他的办法,因为有些弱点是经不起打击的,一击致命,玉石俱焚。纳兰小七叹息着想:这真是一个难题。
第 27 章
当日铁星霜在船上要了纳兰小七,却又置之不管,纳兰小七得了个空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铁星霜身上的金牌丢掉,算是小小地报复他一下。世事难料,谁知竟是这个金牌救了他。若不是铁星霜发现金牌不见,返回应州府的大牢,他非给那几条变态色狼给弄死不可。
当日路过岳阳,金牌随手扔在了那里,眼看着离岳阳越来越近,期限也就要到了。纳兰小七在铁星霜身上做足了功夫,那一份温柔缱绻,比对前半生遇到的所有女人的情份加起来都多。铁星霜待他,却一天比一天更严苛,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难为他。纳兰小七白天不能拿他怎么样,晚上就掐住他脖子问:“我待你怎样你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有心没有?”
铁星霜宛转一笑:“你这些手段也只能去对付那些女人。”
“你觉得我只是在耍手段?”纳兰小七有些泄气,想想自己的处境、身份和名声,铁星霜的怀疑也不是全没有道理。再想得深一点,将自己也觉得好笑。便轻声问他:“你拿到了金牌还要不要做捕快了?”
“也许做,也许不做。”铁星霜含糊地回答。
纳兰小七想了想,“你若是不做捕快了,便去西蜀叶城的张府找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一回我把家底儿都交给你了。只要你去,我家的人自然能通知到我。”
铁星霜诧异地看着他,“你还有家人?”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纳兰小七笑了笑。见铁星霜一脸困惑,慢慢解释给他听:“这个说来话就长了。我娘死得早,有一日我从街上捡了个老婆子回来。”见铁星霜脸色更加奇怪,他不由叹了口气,“说来话长。那日下着雪,她在我家门外被一条恶狗追着打,我把她带回来治伤,她说自己无依无靠,非要给我当仆人,我只好收了她……再后来,我又从外面捡了七八呃……十来个小孩子,还有个老头儿……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儿。”
纳兰小七眉头紧皱,仿佛郁闷到极点,“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既不是美男,又不是美女,整天围着你,烦都要烦死,那么多张嘴还要吃饭……真不知要熬到哪一天,那些小东西才能长到,各立门户。那时我才能得个清静。”
正说着,忽然觉得不对。他感觉异常灵敏,感觉有什么东西压迫在身上。抬眼一望,原来是铁星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铁星霜嘴角有一朵微微的笑意,带着点调皮和顽劣,又有一点宠溺。
纳兰小七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色,心跳竟是一停,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说:“其实浪子们最想要的还是个家,他们对我虽好,虽然极亲近,终究还是少了点儿什么。若有一个心爱的人肯陪在身边,那才算是真正的家。你若肯去,我便另买一座院子,与你种花养鸡,弹琴赋诗。”
纳兰小七的话仿佛是什么绝世的迷魂药,铁星霜听得入神,眼里闪着奇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