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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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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长着红色鬈发、奶油色皮肤和又黑又硬的眉毛的小伙子,正迟疑不决地向他们走来。他顿时便气炸了。“这家伙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不解地想着,“基加尔很清楚我是容不得犹太人的!”他立即转过身去,匆匆走开以免互相介绍。“那个犹太人是谁?”过了一会儿他问皮埃蕾特。“那是韦尔,他是高等商业专科学校的学生。我弟弟是在练剑室认识他的。”“我讨厌犹太人。”吕西安说。皮埃蕾特莞尔一笑。    
    “他倒是个好小伙子,”她说,“你带我到冷餐桌前去吧。”吕西安拿了一杯香槟酒,但是随即又马上把它放下,因为他正好和基加尔和韦尔打了个照面。他怒火中烧地盯着基加尔看,然后便转身要走开。但是皮埃蕾特抓住了他的胳膊,于是基加尔大大方方地上前来搭话。“这是我的朋友弗勒里耶,这是我的朋友韦尔,”他很自然地说道,“好了,我给你们已经介绍完毕。”韦尔伸出了手,吕西安非常不高兴。幸而他突然想起了德贝罗的话:“不然,弗勒里耶准把那个犹太人扔到河里去了。”于是,他把双手插入口袋,转过身去走开了。“我再也不上这个人家里来了。”他一面要回外衣一面这样想道。他感到了一种苦涩的骄傲。“这就是坚持己见的结果,简直无法在社会中生活了。”但是到了街头,他的这种傲气便渐渐消融了,吕西安变得忧心忡忡。“基加尔一定会很生气!”他摇摇头,试图坚定地对自己说:“他既然邀请了我,就没有权利再邀请犹太人!”但是他的怒气消了。他很不自在地想起了刚才韦尔伸着手时惊愕的神情,于是不由得想和解了。“皮埃蕾特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没有教养的人。我应该握住那只手。无论如何这于我毫无损失。冷冷地打个招呼,随即便分手。这就是我该做的。”他在考虑是否还来得及回到基加尔家里去。他可以走近韦尔,对他说:“请原谅,刚才我不大舒服。”他可以和他握手,友好地交谈几句。可是不行,已经为时过晚,他的这一举动其影响是无法挽回的。他怒气冲冲地想:“我有什么必要把自己的主张告诉那些不能理解的人呢!”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觉得真是一场灾难。与此同时,基加尔和皮埃蕾特正在评论他的行为。基加尔说:“他完全疯了!”吕西安握紧拳头。“哦!”他失望地想道,“我真恨他们!我非常恨那些犹太人!”他试图从对这种深仇大恨的沉思中汲取一点力量。但是这种仇恨情绪在他眼皮底下烟消云散了。他徒劳地想到那个收取了德国佬的钱财并且憎恨法国人的莱昂·勃吕姆。他身上有的只是沮丧和冷漠。吕西安幸运地在莫德家里找到了她。他对她说很爱她,并且疯狂地占有了她好几次。“一切都完了,”他想,“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人物。”“别,别!”莫德说,“别这样,我的宝贝,不要这样,这是不可以的!”莫德最终还是任他为所欲为了。吕西安要吻遍她的全身。他觉得自己很幼稚,并且有点反常,他真想哭。    
    第二天早上在学校里,吕西安看见基加尔时不由得心里一紧。基加尔的脸色阴沉,佯装没有看见他。吕西安狂怒不已,无法克制自己。“坏蛋!”他想,“坏蛋!”课后,基加尔脸色铁青地向他走来。“他要是对我发脾气,”吓坏了的吕西安想,“我就掴他几个耳光。”他们相持了一阵,每个人都看着自己的鞋尖。最后,基加尔嗓音沙哑地说:“老兄,原谅我,我不该那样对待你。”吕西安跳了起来,不信任地望着他。但是基加尔结结巴巴地接着说道:“你知道,我是在练剑室里遇到他的。于是我就想……我们一起参加击剑比赛,他请我到他家里去过。但是我明白,你知道,我不应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但是当我写请柬时,我不假思索就……”吕西安始终一语不发,因为他说不出话来。但是他打算宽容了。基加尔低着头继续说:“得了,就算我干了一件蠢事……”“傻蛋,”吕西安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慷慨大度地说:“再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那副德行像个没有教养的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碰他们,这是生理上的原因。我总觉得他们的手上长着鳞片。皮埃蕾特说什么了?”“她狂笑不已。”基加尔可怜兮兮地说。“那个家伙呢?”“他明白了。我尽可能地做了解释,但是一刻钟以后他也找了个台阶自己下了。”他一直很窘迫,又补充道:“我父母说你做得对。当你有自己的信念时,你只能这样做。”吕西安品尝了“信念”这个词的滋味。他真想把基加尔拥抱在自己的怀里。“这没什么,老兄,”他说,“既然我们是好朋友,这就无所谓了。”他异常兴奋地顺着米迦勒大道而下。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他自言自语:“真奇怪,我不再是我了,我再也认不出自己了!”天气很暖和,人们在街上闲逛,脸上露出了春天带来的惊喜和初次笑容。吕西安如同一块坚硬的钢铁钻入这柔软的人群。他想:“这已经不是我了。”昨天我还是一只和费罗尔的蟋蟀一样的鼓鼓的大昆虫。如今吕西安觉得自己像精密的计时器一样干净、清晰。他走进泉水酒吧,要了一杯佩尔诺酒。小团体的伙伴们从不光顾泉水酒吧,因为此地麇集着来自地中海地区的外国佬。但是那一天,那些外国佬和犹太人都没有烦扰吕西安。在这个如同随风微微作响的燕麦田的黄褐色皮肤的人群中,他觉得自己非同寻常,而且样子十分可怕,如同斜靠在长椅上的一座耀眼的巨钟。他饶有兴趣地认出了一个矮小的犹太人。上学期他曾被爱国青年联盟的人在法学院的走廊里痛打了一顿。那个胖小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身上并没有留下挨揍的痕迹。他大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伤痕累累,后来才恢复了原形。但是他身上表现出一种对淫威的屈从。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最富于温情的权利

    此时,他的样子很高兴。他舒舒服服地打着哈欠。一束阳光刺痒了他的鼻孔。他搔了搔鼻子笑了。那是笑吗?倒不如说是产生于外面大厅某个角落而前来终结于他嘴上的一次小小的振荡。所有这些外国佬都在深暗和沉重的水里漂流,波浪摇撼着他们柔软的肌体,抬起他们的胳膊,拍打着他们的手指,并且和他们的嘴唇嬉戏。这些可怜的家伙!吕西安对他们不由得生起恻隐之心。他们到法国来干什么?是什么样的海浪把他们带到此地的?尽管他们在圣米迦勒大道的高档时装店里购置了时髦服装,那也是徒劳。他们并不比水母更好看。吕西安想,他不是水母,也不属于这群低三下四的家伙。他想:“我是居高临下地看他们!”后来,他突然忘记了泉水酒吧和外国佬。他只看见一个后背,一个宽阔的肌肉拱起的后背,它正在用一种平静的气魄离去,无情地消失在雾气中。他还看见了基加尔。基加尔脸色苍白,也在盯着这个后背看。他对看不见的皮埃蕾特说:“得了!就当我干了一件蠢事!……”吕西安狂喜不已,因为这个强壮和孤独的后背正是他的!这个场面是昨天发生的。有好一阵,他竭尽全力使自己变成了基加尔。他用基加尔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后背,他在自己面前体验到了基加尔的屈辱,并且觉得既高兴又害怕。“这对他们是一次教训!”他想。背景变了:这是未来,发生在皮埃蕾特的小客厅里。皮埃蕾特和基加尔神色不大自然地正指着一份需要邀请的宾客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吕西安不在场,但是他的威慑力在他们的身上起作用。基加尔说:“不!别请他!跟吕西安在一起会闹出事来的。吕西安是容不得犹太人的!”吕西安又细细地思量了一番,他想:“吕西安就是我!是一个容不得犹太人的家伙。”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多次,但是今天却不同往常,完全不同。当然,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如同说“吕西安不喜欢牡蛎”或“吕西安喜欢跳舞”。但是千万别误解,对跳舞的爱好,也许在那小个子犹太人身上也能发现,这并不比水母的一次颤动更有意义。只需看一眼那个可恶的犹太人便能明白,他的全部好恶都如同他的气味和皮肤的光泽一样紧紧地附在他的身上;而且像他那沉重的眼皮的上下眨动和令人厌恶的贪婪微笑一样和他一起消失。但是吕西安的反犹太主义属于另外一种。这是一种十足无情的反犹太主义,它如同一把锋利的钢刀从他手上冒出来,直刺别人的胸膛。“这种事,”他想,“很是……很是神圣!”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有时用一种特别的口气对他说:“爸爸在书房办公呢。”这句话仿佛是宗教格言,忽然间赋予他一大堆宗教义务,例如不可以玩他的卡宾气枪,不能高喊“塔拉嘣”。他在走廊里必须踮着脚尖走路,如同在大教堂里一样。“如今,该轮到我了。”他满意地想道。人们只要悄声地说:“吕西安不喜欢犹太人。”于是大家都会吓瘫了,仿佛四肢都被大量痛苦的短箭刺透了。他动情地想:“基加尔和皮埃蕾特都还是孩子呢。”他们曾犯了弥天大罪,但是只需吕西安略施淫威,他们便后悔不已,他们就得低声地说话,并且踮着脚尖走路。    
    吕西安再一次对自己充满了敬意。但是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借用基加尔的眼睛了。他令人尊敬地出现在自己的眼面前。他这双慧眼终于穿透了他的肉体、好恶、习惯与性情的外壳。“在我寻找自我的地方,”他想,“我不能找到自我。”他真心诚意地、仔仔细细地把一切属于自我的东西都搜集在一起。“可是如果我只应该是目前这个样子,那么我和这个小犹太人也相差无几了。”在黏膜深处如此这般地搜索,除了肉体的伤痛、关于平等的可耻谎言以及混乱之外,还能发现什么呢?“第一句箴言,”吕西安想,“是别想在自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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