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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缓滞,似乎正沉洒于老年人特有的思绪之中。他对来人几乎毫无反应,只是抬头漫不经心地看着阿盖耶夫。
“我想请问您,”阿盖耶夫劲头十足地问道,“您在此地住很久了?”
“他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本地生人,”年轻人抢先回答说。
“也许,您记得这绿荫街上住过一位巴拉诺夫斯卡亚吧?”
“从前叫绿荫街,”身后的年轻人解释说,“现在叫宇宙街。”
“改名了?”
“改多少回了。战后叫过坦克手街。后来又叫北京街,现在是宇宙街。”
长椅上的老者奇怪地前后摇晃着,悬在两膝中间的青筋嶙嶙的手臂也随着一上一下地滑动着。
“巴拉诺夫斯卡亚,瓦拉瓦拉……德国人枪毙了。”
“枪毙了?原来是这样……”
“枪毙了。在车站上。还记得,那是冬天尼古拉节的前夕。我在运柴禾……”
这个消息对阿盖耶夫来说,虽然够不上晴天霹雳——他早就料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但还是禁不住惊恐地想:因为什么呀?不会是因为他阿盖耶夫的事吧?他心里隐隐作痛,沉默地站着,还在等待老人说下去。但是老人没有说什么,不知是又陷入了沉思还是在等待新的问题。
“还有,也许您知道,‘阿盖耶夫怀着新的希望问道,“在邻街上住过一个人,记不清是白铁匠还是钳工了,战争期间还用马口铁造过研磨机,磨谷子的……”
“鲁卡什吗?”
“可能叫鲁卡什,记不清了。他家里住过一位女教师,外地人。女教师有个妹妹……”
阿盖耶夫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来到了深渊边缘,那是他多少年来一直迫寻的主要目标,也许,马上就会听到对他的终审裁决了。要坚强起来,要经受住这一裁决——不论它是如何严酷。
“鲁卡什是个能工巧匠,是啊……会干木活,也会干铁活。战后还给我做过窗框呢。能工巧匠啊!是啊……”
一瞬间,老人的脸色变得开朗了,他的目光从地面移向阿盖耶夫这边。阿盖耶夫有些失望地喘了口粗气,倒换着两只脚——想坐,可是没有地方。
“能工巧匠啊……死了。老早就死了。”
“有个女教师住过他家……”
“什么?女教师?也许,住过。”
“您不记得这事了,老大爷?”
“女教师吗?”老人重复着,停了一会儿,回答说,“不,不记得了。”
这次访问使阿盖耶夫情绪一落千丈。他告辞出来,盲目地在街这边走走,又到街那边走走,又一次来到巴拉诺夫斯卡亚家,走进荒芜的、长满杂草的院落。他印象模糊地辨认着倾斜的屋墙、腐烂变形的屋角、歪歪扭扭的墙壁。他察看了同劈木场相邻的牛棚、仓房,劈木场里长着没膝深的滨藜草。他进了房后的菜园,但却找不到那座连屋小仓库了;可能,早就给拆掉当柴烧了。他记得,紧埃墙根的是一垄垄长势很好的马铃薯秧。他目测着原来为他放床的地方和墙上的空洞。就在那里,他把自己的TT式手枪藏在一块石板下面。那支手枪可能是给人拾走了,要不就是被警察发现了。
回到前院以后,他又站着着了看果园。原来,也是岁月无情:老苹果树也在脱落着于枯的枝丫,一棵棵地死去;黑豆果和醋栗果丛完全不见了,早年正是它们把院子和果园隔开的,而在菜园边上,只有几株樱桃树的枯枝俯视着木栅,那些樱桃树是他时常忆起的;这次,他甚至不愿走近它们。他的全身都被失败的沉重感压抑着。为了有所解脱,他再次朝街口走去,绕过德式屋顶的高屋,拐进另一条街。他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向遇到的第一个中年女人询问,她是否记得铁匠鲁卡什。手提口袋的疲倦的女人把装满粮食的袋子放到地上,整了整头上的花巾。
“记得,有个鲁卡什,他姓万科维奇。战后就死了。”
“战前他家住过一位女教师。”
“女教师?住过,挺标致的羌人儿。可我记不得她叫什么了……”
“维拉,”阿盖耶夫重又兴奋地提醒说。
“也许,是叫维拉,记不得了。”
“她后来的经历您还能想起来吗?她有个妹妹战前来到这里。叫玛丽亚。”
女人皱起本来就已堆满皱纹的眉头,瞧着远处街口轰轰隆隆驶过的一辆带拖斗的科尔希达牌拖拉机。
“不知道。我记得,是有过一个年轻姑娘。住过不长时间,可她上哪儿去了呢?…… ’
“战后没再来过?”
“说不好……”
阿盖耶夫在这条街和相邻的几条街上,又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在绝望中走到两位在院门旁闲聊的男人跟前。
他俩一个门左,一个门右,一边吸烟一边聊天,时而发出粗鲁的笑声。不过,一见有人走近,他俩就不再说笑了。
听过阿盖耶夫的问题之后,其中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顿时活跃起来,他隔着栅门说:“我认识玛丽亚,她住在明斯克。外语学院毕业生,在中学教书。”
“是这样啊!”阿盖耶夫也跟着傻乎乎地高兴起来,“很早以前就毕业了?”
“1978年,没错儿。我也想考取,可竞争太厉害,给刷下来了。她可是读到了毕业。”
阿盖耶夫脸色一沉,心里盘算着,1978年她该有多大年纪。不对,1978年从学院里毕业,对她来说太晚了。不可能是她。
“对不起,她有多大年纪?”
“多大年纪?和我同岁。我们是中学同学。不过我服过兵役……怎么,不是您要找的?”
“不是,”阿盖耶夫气 地说,颌首告别了两位男人。
他继续询问着,被问的人有年纪稍大些的行人,也有售报亭的老年女售报员。他还多次进院打听,只要见到院子里有人。
有些人多少还记得鲁卡什,也记得巴拉诺夫斯卡亚,而记得女教师维拉的人就很少了,她的妹妹就更鲜为人知了。有人说,是来过一个姑娘,在姐姐这里住了不久。可她到哪儿去了?谁都说不出。说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时间太久了。连知道战前的区委书记沃尔科夫的人,也不多了。
沃尔科夫是1943年在莫吉廖夫战役中牺牲的,阿盖耶夫是偶然在报纸上读到关于沃尔科夫的特写,才知道这事的.可沃尔科夫是谁?怎么说,也是旅政委,而不是默默无闻的地下工作者。沃尔科夫是不会“丢失”的。
种种迹象都说明,她是死了。可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阿盖耶夫为此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翻来复去地考虑这一问题,但总是百思不解其解。
他也做过多少次努力,向各级机关写信,想借助档案和查询打听玛丽亚的下落,可得到的同样是令人迷惑不解的答复:“没有编码”、“没有记载”、“没有资料”。事隔多年,阿盖耶夫唯一能够求助的,当然只有档案、名单、文献资科。它们浩如烟海,可惜关于她,都无只言片语。不过细想一下,也就见怪不怪了.在那个难忘的秋天里,他们最怕的就是档案、名单、记录乃至偶然丢失的一张纸片,因为这都会成为他们的罪证。而关于死后的纪念或者历史记载,当时又有谁会考虑呢?对于他们来说,进入历史之路是被每时每刻的杀身之祸堵塞着的,想逾越这些危险,常常连想都不敢想。这些年来,阿盖耶夫一直不断地发信查询,翻阅档案,到处打听,但他心里明白,这样做如其说是为了知道她的下落,倒不如说是在自欺欺人,在设法逃避那最终的、不可想象的答案。这一答案可能带来最最可怕的结论……
终于,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关于她,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楚,她的确是在1941年秋天失踪了。
出路只有一条了。
第三节
他来到小镇,住进澡塘附近一家狭小的乡镇客栈。一个带盥洗器的见方房间里,挤着六张可卸式捕位,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更换旅客,有过路的、检查工作的,也有开汽车的。只有他整整一周占据角落里的一张弹簧小床。
当女经理问他还要住多久时,他竟一时回答不出。他不知道还得在这个村镇里住多久,不知道他的事情何时才能理出头绪。但是区里要召开会议,客栈得腾出矿床来。对他并没有下逐客令,尽管完全可以这么做,仅仅是问了他什么时候离开。不过,那位因为老是坐着而胖得滚圆的、每只手指都戴着一枚金戒指的女经理,发问时语气蛮横,却使阿盖耶夫稍加思索后,答道:明天。
当天,他在小吃部勿匆吃过午饭之后,就到了百货大楼体育用品部,在那里买了一座单人帆布帐篷和睡袋,还有一些旅行用品,花掉了他很大一笔钱.他把这—切运到坟场上离坑口不远的地方。比起喧闹的客栈,这里一点都不差,至少他可以享受绝对的安静,一人独处,没有谁来干扰他的惆怅思绪——对于早已不是年轻人的阿盖耶夫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高悬的太阳直射着坑底,炎热的白昼来临了。阿盖耶夫甩掉夹克衫,不时地拉拉针织衫的领口,让火热的前胸透透空气,不过空气也是又闷又热。坑底吹不进来风,砂砾坑沿喷散着阳光的焦灼。阿盖耶夫已经用锹甩掉了半个土堆,不时地把各种杂物捡出扔到——旁,诸如生锈的铁皮、碎瓦片等等。但是没有发现一件同那远远的过去有关的东西。
也许,人们在区执委会里对他说的是对的,这里什么都没有剩下,牺性者的尸体在1944年解放后立即重新掩埋了。尸体共有三具,全是男人。没有见到女尸。当他追问,经过三年土埋之后怎样分辨是谁的尸骨时,人们就无言以对了。
而当他同客栈的—位清洁工老大娘谈起这事时,老大娘回答得更简单:“有什么分辨的!收起尸体分别装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