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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他那个人,是什么脾气,你会不知道?他那种人,会把那种话挂在嘴边吗?他就算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了人,又会肯对别人去讲述去解释吗?说什么?说自己当初有多为难有多少苦衷,现在有多思念愧悔有多痛苦,去请求别人来原谅来救赎吗?”
赵忘尘身子颤了几颤,失魂落魄地退后几步,直到后背抵着一棵大树,方才停步,年轻的脸上,忽得疲态尽现,他一手慢慢把那本册子并着几封信,紧紧揽在怀中,一手慢慢掩在自己的脸上,忽然间,声音极低极低地啜泣起来。
“你……你都是假的吗?那些敬重你,爱戴你的人,都是被你骗了吗?你的英雄了得,你的忠君爱国……你……你对那些随时肯为你死的人,是不是也像对萧小姐一样,根本不在意,用完就抛弃,高兴起来还要踩上两脚!是不是!”
那一晚,他愤怒地质问,而他,伸出一只手,极轻极柔地拍拍他的肩头,说……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辩解?
数年以来,每时每刻,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如此清晰。
他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他初见方轻尘,那人站在溪边,天上阳光,地下水光,所有的光华都在他的身上脸上凝聚生辉。
他记得,跟随着那人,生平第一次策马狂奔数日数夜“方侯”二字一出,十里连营,千军共一呼,一方诸侯屈膝拜伏,偌大基业,双手奉送。如许英雄,如许风华。
他记得,第一次上战场,看着那人,白袍银甲,马前无一合之将,数千精骑,转眼便大败几万敌军,万马千军,大江两岸,千万双眼,只见那一人风采……
他记得,他是如何教导他,他成就他,却从来不肯与他亲近。
那个在凌方,卓凌云口里说的,最关爱下属,最喜欢与大家打成一团,最和善亲切的方侯,从来不是他那个威严,懒散,漠然的师父。
原来,他不亲近他,不过是想要让他在动手杀他的时候,少一点痛苦,少一些矛盾。
这些年来,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教导着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强,然后,看着那绝裂毁灭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却怀着平淡甚至欣然的心意,悄然替他这个自以为心思细密的莽撞家伙,布下所有后着与退路?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
一个轻轻的声音,冷冷地在他的心中响起来。
因为那时候,你不是在询问,而是在指控。因为你已经定了他的罪……所以他……
他放不过自己,所以他也不肯给你一个借口来放过他。
眼看着楚若鸿痴呆木然,眼看着赵忘尘崩溃痛楚,一众黑衣人神情依旧淡漠无波。
黑衣首领淡淡道:“事情我们已经解说清楚了,我们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所以,赵忘尘,楚若鸿,你们选择吧。”
他冷冷扫视二人,大声道:“路就在你们面前,但命运,仍由你们自己掌握。所以,选择吧!”
选择吧。
楚若鸿,你要怎样的人生?
只是,这一次,你必须为你自己负责。
选择吧。
赵忘尘,你要怎样的未来?
只是,从此之后,前途全要靠你自己拼搏争取。
选择吧……方轻尘给出的路,你们要走哪一条?
……
方轻尘一路下山,在山脚下,解了自己系在大树上的白马,翻身上马,策骑而去。
他身上有伤,奔驰不能太快。好在这本来就是宫里给贵人骑的御马,从来和神骏无缘,最大的特色,就是外表漂亮,外加温顺听话。倒也并不曾颠着他的伤口。
他一路去到京城码头,找了一艘中等客船,大把的银子一扔,船主并几个船工,立刻不计较这是一桩要远行千里,多日不回的活计,赶紧地给家里报个信,准备了一下远航的物资,就立时开了船。
方轻尘住进下层最大的那间客舱,进门前叮咛说自己爱静,不要来打扰,且自备了食物,不用他们送,大家只管开船,越早到地方赏钱越多,便径自进去了。
此时他的心思萧索落漠,只想尽快离京,且离京城越远越好。因此他随口报了一个水路最远的目的地,便不管不顾,任自己的身子重重往床上倒去。伤口忽然传来的剧烈痛楚,让他知道,伤处因为这粗暴的动作而裂开了,然而,他却懒得再动一根手指头,只是安静地闭上眼,身心俱疲,恍惚感受着船身在水面上的行驰摇晃。
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也许醒来时,已经远离了京城,远离了过去,远离了曾经深深融进生命里的人与事。
又或者……这一睡,再醒来时,已经是小楼了吧……
那一剑穿胸而过,到底是太重了。只要不好好处理,接下去应该就是感染发炎。还有赵忘尘下的毒,长年累月,下在酒里,自己又一向饮酒过多过滥,对了,用秦旭飞的话来说,这叫做借酒浇愁,真该死……
唉,不过,那毒药并不影响酒的美味,所以自己自然也就懒得去理会。时间太久,毒早已入骨,他催动起内力,可以压得下,却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真正驱除。
不过,现在,方轻尘才懒得为这种小事伤神呢。
死就死,活就活,随便。反正,这一番入世,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楚国重归太平,也许繁盛如昔还需要十年的努力,不过,这些事,楚国人已经应该可以自己做到,不需要他时刻看着了。
欠赵永烈的,也算是还给赵忘尘了吧。他今后的路要由他自己选,最终是何结局,自己也不必操心太过了。
若鸿……
他总算是醒了,这一次,就算再受些打击,想必总不会再疯过去的。
为他安排了自由,为他安排了自在的生活,但能不能安心去过,就已经不是自己所能干涉的事了。
他们能好,固然是好,若是不好……唉……其实……我也并不是神仙。
方轻尘这样迷迷茫茫地想着,身体渐渐虚弱,意识也渐渐混沌起来。
是毒还在发作,还是血流得太多呢。其实也懒得去分辩。
只是觉得从眉梢到指尖,从肺腑到心头,都是疲惫到了极点,心境也是出奇地萧索。
到底还是有些伤心的吧。在楚若鸿的银刀刺进胸膛时,在赵忘尘一剑挥出之时,到底,还是隐约痛了吧。
可以从容微笑,可以洒脱地向楚若鸿建议最好的剖心方式,可以平静地指出赵忘尘的错误,然而,那些所有的绝情漠然背后,其实,他还是有心的。那颗心,也还是血肉做的吧。所以,才还是会痛吧。
还是会想着,那个少年,是他全心呵护照料的人,那个弟子,是他多年来苦心造就之人。
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又有什么人,真的可以绝情绝义,不生一丝感情?
方轻尘闭着眼,有些恍惚地笑一笑。
就是阿汉……也一样做不到。
真要做得到,那他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块石头。
好在,终于要结束了。回到人世,要做的一切,都已经做完了吧。现在生死不重要,是不是回归小楼也不重要了。
就这样,闭目一觉睡去吧,醒来时,身在小楼,或许更好,更好。
就这样一路随水而去,其实,他自己也已经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去哪里,还可以做什么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欲罢不能
“轻尘,轻尘,醒醒……”
“轻尘!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死狐狸!你给我起来!”
方轻尘无可奈何,抱了头哀叫。
天啊!这个恶魔化身的女人,为什么非要以扰人安宁为乐呢!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知趣一点,保持安静一会儿,就算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睡过去,好歹也让我把现在这萧索落漠的心境保持得久一点吧?
“混帐狐狸!快把自己给拾掇利索了!你真这么想念本姑娘,这就想被快递回来和本姑娘来个相见欢啊?”
张敏欣凶狠的语气里,让人找不出一丝一毫担忧和关怀的意思来。而方轻尘显然也更愿意将她的这种行为往唯恐天下不乱的这方面去想。
因为失血过多,方轻尘有些虚弱无力。他软软地躺在床上,只漫不经心道:“就算我本来非常愿意回去,想到有你在小楼里等着,也就情愿在这个红尘苦海再多折腾几年了。”
“哼,就是你想回来,也得看教授通不通过吧?你瞧瞧你干的那些事……”
“有什么问题,该做的我都做了。”方轻尘的声音越发懒洋洋提不起劲。
小楼深处,张敏欣微微皱眉,和自己身旁的几个同学,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身体的伤重和失血倒在其次,精神上的疲惫和万事俱了,心愿已完的想法,会让方轻尘很自然地放弃抗争和努力。失去意志支持的身体,再强悍,怕也很难一直撑下去。
虽说他们这些小楼人,换个身体就和换身衣服一样方便,但是衣服换得太勤了,人也会着凉感冒的……更何况……他现在这样……
“楚国现在不过是表面上太平了,这种平衡还非常脆弱,你这也算是替自己收拾完残局了?”
方轻尘低低哼了一声,却没有意识到,就连这意带微讽的低哼,都轻微得几不可闻。
“你还指望我学风劲节和卢东篱,为一个国家,一辈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成。楚国的前途本来就该是楚国人自己掌握,要我这个外来人跑去当什么救世主……”
“那你对赵忘尘和楚若鸿留的那几记后手,也太卑鄙小人了,这也算是偿还债务啦?”
方轻尘勉强振了一下精神,抗议道:“我直到最后还替他们处处打算,这明明是我大仁大义,胸怀宽广,善良仁慈,从不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