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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容谦,声音有些遥远,有些呆滞:“你就在京城,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我在想你,你一直知道我为当年的事痛悔万分,可是你就是不见我。不管封统领怎么求你,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不肯来见我,是不是?”
他声音里竟然没有哀怨,没有愤怒,只是一片漠然。
容谦也不回避他的目光,神色平和地与他对视,眸光温和宁静,直到他脸上僵紧而冷漠的神情渐渐瓦解,容谦才轻轻一叹:“陛下,我不见你,岂是无情。真要相见,怕反有诸多烦恼。我留在京城,留在离陛下最近的地方,难道真是受封长清的逼迫吗?我若不愿,世上又有谁真能逼得了我。陛下不能舍我,我又何尝愿意舍却陛下。两年半以来,总在京城内外,从来不曾远去,这份心思,陛下真的不知?”
当年他心知必死,一意求去,态度当然洒脱而绝情,现在知道将来有很长的时间要在一起相处,燕凛又是个皇帝,心思深且重,那为了把彼此的关系尽量打好一些,有些软话还真不能不说。
初时容谦也只当这话说来不过是策略,只是说着说着,渐渐也觉心头柔软一片,暗自苦笑,不管是否愿意承认,这一番还真是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他语气柔和,神情怅怅,言词之中情怀虽淡,却可让人真切感受到,燕凛脸上的肃然一点一点慢慢软化,眼神渐渐柔软,徐徐低下头,声音渐渐悲凉:“可是,你始终不肯来见我。”
容谦叹息:“我不见陛下,正是不愿陛下为难,试问,以我的身份功绩,陛下打算如何安置于我。”
燕凛默然而不能答。
他已经不是两年半以前那个惶恐而惊乱的少年了。当年的他,乍闻真相,可以疯狂地想着要找回容谦,要把一切都还给他,再加以至尊至贵的荣耀,以作报偿。
而亲自主政国家两年多,越发沉熟内敛,心性坚毅,现在的他,已经知道,国家大事,不可纯凭感情而断了。
有的事,无法还人公道。
容谦是好人,是忠臣,是这世上待他最真心之人,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改变眼前的局面。
燕国已经有了真正的主人,现在的国家政通人和,他的权威已然确立,朝廷的权力格局也早已焕然一新。
这个国家,不需要一个权力至大,威望至大且功劳也至大的臣子。不管容谦是否有野心,他的存在,对皇权就是一种威胁。
而已经达成新的权力平衡的朝堂百官……更是绝对不会喜欢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忽然重新冒出来。尤其是,他现在正准备着对秦用兵,国家政局更经不起丝毫动荡。
如何安置容谦,如何合理地决定容谦将来的待遇,其实,这两年多以来,他一直都在想,可是,一直都找不到理想的答案。
在长久地沉默之后,燕凛才慢慢抬头,眼神郁郁悲凉。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去看容谦那已经永远失去的右手,在心中冷漠地逼迫自己去回忆,那场无情地凌迟,残忍地伤害。
一切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所有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刻薄寡恩,残忍无情,都是他,而最后,原来他连最基本补偿和回报都不能做到。
原来这些年来的寻找,这些年来的不安,都不过是他安慰自己良心的虚假行为。他是否从来没有真心想过报答?想过补偿?想过放开一切权谋计算只以真心去回报那人的真心?
这样的他,是否其实就是世间最虚伪可笑,假仁假义之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破镜之痕
容谦顺着燕凛苦涩的目光,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袖子,不觉一笑:“往事已矣,陛下也无需太过在意。从来祸福相倚,现在我身有残疾,也未必不是幸事。”
燕凛愕然望着他,语气艰难凝涩:“幸事?”
容谦微笑:“残疾之人不可立身朝堂,以免有碍国体。天下各国,大多都有同样的法令。”
燕凛低声道:“容相有大功于国……”
容谦凝视着他,心中暗自叹息。这些选择,本都是人之常情。这个孩子,又何以待自己太苛。
“岂有因一人之功,而损律法的道理,若为后世开特例之门,国家规制又有什么人再肯尊重。”
燕凛默然不语。
容谦却微微笑笑,伸手轻轻拍拍他那无措地不断转动茶杯的手:“陛下,给我一个闲爵,让我享几天清福吧。”
燕凛低着头,呆呆看着自己僵硬的五指,看着空洞洞的茶杯。
就是超品的爵位,又如何?名义的尊贵,俸禄的丰厚,比之真正的权利,谁不知道,其实是一文不值。
良久,他方徐徐抬头。望着容谦,涩然道:“容相,我对不起你。”
他知道,他对不起他。然而,纵然对不起他,他却也只得如此。
他从不曾如现在这般正视自己的虚伪和可笑,一边说着容相有大功于国,一边却又把推托的责任重新放到容谦身上去。
容谦是知他为难,所以替他解围,淡淡然以退让将他的苦处给轻轻化解。
他替他掩饰,掩饰他的卑鄙,他的无情。他可以顺着他的意思,装作沉重,装作无奈,装作不忍心,装作很内疚……很无辜。可是,如果容谦自己不退让,难道他就真会大大方方,让容谦重回朝堂,重为权相吗?
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燕凛,真是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可笑。
然而,最起码,他也要抬起头,看着容谦的眼睛,说一声对不起。再无情再刻薄再卑鄙再残酷,现在的他,至少该有勇气面对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伤害的人,而不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容谦自己的愿望。
容谦不觉失笑:“对不起我,那就给我一个大大的封号好了。我想皇上不至于太亏待我吧!”
他越是言笑自若,燕凛越觉心中难受。
他慢慢站起来,沉声道:“天晚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钥了。”
就算宫门锁了,他也不是进不去,只是未免会让更多的人得知他出了宫,朝堂上难免有些小麻烦而已。虽是如此,两人方才重逢,他居然没有迫不及待地要求彻夜长谈,而是关了门只说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站起身要走,这种态度让容谦甚至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释然。
燕凛心结太深,以前见不着他,一心想见,想不起要细思其它,只满心的思念期盼,倒也罢了。如今彼此乍然相见,所有的现实问题骤然压到面前,逼迫得他又不得不继续选择辜负,这个事实让他心中负担太重,再继续面对自己,怕是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吧。
容谦心中暗叹,也起了身:“我送陛下吧。”
燕凛默然点头,居然自己走到门前,自己给自己开门走了出去。
容谦见他游魂也似的样子,终究心中不舍,徐步跟上去,轻轻道:“陛下何必过于自苦,你真觉得你是在负我,而不是保全我吗?”
燕凛微微一怔,回首看他。
“陛下根基已固,主政无失,朝局安然,我重回朝堂,固然对国家对陛下都未必是幸事,对我自己,难道就一定是好事?”
容谦悠然笑道:“赫赫扬扬,炙手可热,从来就不是长久之道。今日的决定,于陛下,于我,都是为着十年二十年之后,都可君臣不负的苦心。”
容谦这番话倒是很有道理,只是在这个时候,由他口中说出来,更是叫燕凛心中生愧。
不过,听到最后,燕凛倏然动容,抬头死死望着容谦,一时竟是怔怔地有些痴了:“容相,你真的不会再走了?十年二十年,你都不会走了?”
看着好好一个主政多时,城府日深的少年皇帝,语气如此凄惶迷茫,明明听到让他极欢喜的话,却无措地只剩下惊疑,神情无助地如同一个孩子,就算以容谦的淡然心性,也不觉心头暗自一酸,几乎忍不住要象多年前一般,伸手轻轻抱一抱这个孩子,轻轻安慰他:“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他不得不定了定心神,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这一刻的冲动,凝视长身而立,容颜俊伟的燕凛,心中即觉欢喜骄傲,又觉茫然若失。
唉,这个他抱在怀中疼惜保护的孩子,终究长大了。
明明这是他自己多年辛苦的期盼,为什么偏偏又总觉得淡淡怅然若有所失。
容谦心中略觉迷茫,只是语气却已不知不觉有了深刻的感情:“陛下,两年多了,我一直不曾真的远离你,以后自然也一样,除非是你不想再见我,不想我碍眼……”
不等他说完,燕凛已是疾声道:“不会!永远不会的!”
容谦微笑,眼神异常柔和:“我知道,我怎么会不懂陛下呢?”
看着容谦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听着他用这样的语气说着信任的话,燕凛心中一时百味陈杂,不知欢喜还是苍凉,是欣悦还是愧悔,他有些茫然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或许是想要如容谦刚才拉他一般拉一拉容谦的手,又或许只是想要轻轻触他一下。
然而,在下一刻,他就又立刻醒觉,手在半途一僵,再慢慢垂下来,然后轻轻道:“今晚……容相陪我一起进宫好吗?”
容谦还真不敢就这么跟他进宫。这孩子虽说几年下来,历练得越来越聪明能干识大体了,但没准还会和当年一样,偶尔钻牛角尖固执起来。当年那大出他意料的凌迟,还真是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自己的身份还没昭告天下,名份未定,万一他忽然又拧起来,把自己关进宫里不让出来,他现在暂时还真没本事脱困。
“陛下,我这边怕是有许多事,要细细对身边亲近的人解释说明,陛下那边怕也有许多事要准备吧?”
燕凛神色微黯,却也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径自向外行去。
容谦送着他出来,直到了外间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