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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那夫人怎么发怒,怎么痛骂,她只是安静沉默地以一种谦和却绝不卑微的态度,尽主人之礼。
四周邻居虽说与她不相熟,但一直以来,对这个少出门少说话,听说丈夫是个官,却从来不拿架子,对人极之有理的少夫人颇有好感,见她受这等羞辱,不免多有些不平之意。
大家也不由彼此打听几句:“那女人是谁,这么凶悍,哪来的贵夫人啊。”
“什么贵夫人,咱们虽说是贫民百姓,可也是京城里土生土长几十年的人,贵人咱也还是见过的,真正的贵人,哪里会做出这般难看的样子,怕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暴发户吧,就不知道是买了官还是发了财,做事这样嚣张无礼。”
虽说多有同情之意,但大部份人还是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人生原则,所以也就最多私下议论几句,发几下不平之鸣罢了。
“那位卢夫人真个可怜,没有丈夫在旁护着就是凄凉,这么让人欺上门来,也只得忍着。”
“听说他丈夫还是个官呢?”
“官又怎么了,这京城里半数都是官呢,当官连妻子都保护不住,这种男人,怕还不如我王二一个杀猪的呢。”
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那热热闹闹来的一行人,又复吵吵嚷嚷地去了。
苏婉贞一直坚持站在门前,欠身行礼,直等得苏夫人的轿子去远了,方才转身回去。丫环坠儿含着眼泪把门掩上,急急过来扶她。
原本苏夫人进门时,指东划西地说这里要整理,那里要改动,又说带了这个那个的好东西来摆放,可是才摆到一半,忽得翻了脸,招呼了人便要走。桌子才移得两步,凭空放手,轰然倒在地上,椅子搬得起来,还未找好地方放,就随手一扔,那花瓶刚刚移动位置,便信手一抛,破碎的声音这些人全都听而未闻。
再加上刚拿进来正要四处摆的礼物,呼啦啦一下子又要全搬出去,人人横冲直撞,踢翻踩烂的东西竟是不可计数。
望着这满目狼籍,小丫环都不免要哭出声来了:“夫人,他们怎么这么不讲理,你还这样同他们客气做什么?”
苏婉贞语气仍尽力沉静平淡:“长嫂如母,我惹得她不快活,受她几句训斥也是应当的,只是我自己却不可对嫂子失礼。”
“即然长嫂如母,又有什么事顺不得她呢,开始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翻了脸。”
“兄嫂有命,若能从命,我又岂会不遵。若是我的事,便是百般的委屈,我自然也不敢回断的,只这回事关国家大事,军中要务,岂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该说话的。”苏婉贞淡淡道“相公为国而镇守边关,我不能为他分忧,已是惭愧,又怎能为了些私人情谊,让他再添烦恼,更何况那位风将军,我虽无缘一见,也知他是至诚之人,是我相公的良友知交,断不至无故伤人,若是行了军法,想来自有道理,我又怎好为兄嫂之命,误家国之大事,知己之大义。”
“即便这样,也不必直言拒绝啊,先支吾着应下来,将来再慢慢婉转回了就是,何必如此当面翻脸。再说,夫人你眼看着就快生了,身边怎么能没有一个亲人照应啊。”
苏婉贞淡淡一笑:“傻丫头,那是我的兄长嫂嫂,我即不能应承他们,自然也不该虚言欺骗拖延,这等手段,怎能对亲人使用呢。我待产之时,能有亲人相伴自然好,但那乞讨哀怜得来的关怀,我却不屑得很……更何况,嫂嫂虽当尊敬,但我拒绝她之后,她言语之间,便多处辱及相公,我夫君朗朗风骨,为国为民,我虽女流,亦断不容人在我面前言他是非,自当坦言送客,岂有再行曲意哀怜的道理。”
坠儿低着头,不说话,她是个没见识的粗使丫环,什么朗朗风骨,她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不明白,那个夫人口里说的为国为民,去保卫边关当元帅的老爷,为什么却连自己那怀孕待产的妻子也不能保护呢。
此时苏婉贞已被她扶着回了房,笑道:“到处都很乱,你去收拾一下吧,我这里能照料自己。”
坠儿也见四处一片乱糟糟,知道不好耽误,便转身出来,四处整理。
苏婉贞原本也想帮一把,只是一来,她如今不能做重活,二来,才收拾了几件小东西,便觉四肢百骸,皆酸软无力,身心都疲惫至极,竟是动也不能再多动一下,只得一手扶了墙,慢慢得一步步走到床前,一矮身,坐到床上,倚了床柱,怔怔呆坐了一会儿,眼泪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一大早,听得院外,喧哗呼喊,惊见亲人时的感动,犹在心头,嫂嫂说说笑笑,拉着手亲热关怀的热情,仍在指尖,又哪知转眼间图穷匕现,数百里奔波的真相,却叫人情何以堪。早知如此,情愿不见,倒也省了这番伤情苦痛。
只有她自己知道,听出嫂嫂真正来意时的,心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咬牙说出拒绝的话后,面对那倏然变脸的亲人时,情有多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强撑着站在门前,听着至亲之人说出的残忍之语时,受的煎熬有多深。
只是她生来是个沉静温柔之人,又向来自尊自律,这番苦楚情伤,竟是连在丫头面前也不肯露出来,就这么苦苦撑着,直到身旁没有人,才忽然感觉到疲惫,才忽然感觉到深深的倦与伤,这才知道,原来,一直一直,就这么一个人,撑着,守着,等待着,她竟已疲惫至此。
如此怔怔坐了良久,她轻轻拿起床头那件她用了无数个日夜,好不容易才为丈夫做好的长衣,东篱,东篱,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泪水悄无声息地落在衣衫上,转眼间,便了无痕迹。
“夫人,夫人,不好了。”苍老而惊惶的声音从外传来。
苏婉贞略略一怔,便强撑着身子,行到房外,却见家中那帮忙支应奔走的老苍头,快步走来,慌慌张张地嚷:“夫人,你不是吩咐我出门为迎接大夫人,多张罗些好酒好菜吗?我在街市上听人说,定远关打起来了,陈国的军队攻过来了。”
苏婉贞全身一颤,脸上再无半丝血色。失神之下,那件染过她心头泪,指上血,为千里关山外那人量身而坐的长衣,无所依凭地落到地上,沾染尘埃。
“夫人,你怎么了。”坠儿大惊扑过来。
老苍头,也手忙脚乱地赶过来,不知道应不应该伸手相扶。
苏婉贞却忽得抱腹哀叫,汗水立时密密麻麻,满额皆是。
坠儿吓得几乎哭出声来:“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你别吓坠儿。”
“我,我痛……我……”苏婉贞也是语不成声“我……孩子……”
“天啊,不是要生了吧。”老苍头也吓个半死“我听说女人受了惊,会早产的。”
“孩子怕是要出来了。”苏婉贞痛得全身颤抖。
老苍头跳了起来:“我去请稳婆。”转过身,飞一般跑了。
剩下坠儿一个从没经过这等事的粗使丫环,吓得只会哭。
苏婉贞只得勉力叫她扶自己回房,躺下,再叮咛她去厨房烧水。
坠儿手足无措,只会一个劲点头,手忙脚乱地去厨房了。
苏婉贞只得一个人,痛得在房上挣扎惨呼,一声声叫的是“东篱,东篱……”却无人听到。
不知是痛,是伤,还是担忧,她的眼泪纷落如雨,湿了发丝,染了枕巾,却无人看到。
那一件她拖着怀孕的身子,尽心尽力为卢东篱缝制的长衣,落于阶前,亦无人拾起。
那一年,在京城里,一个很冷的早晨,苏婉贞因受惊而早产,且是难产,痛了足足一天一夜,方才生下一个幼弱的男婴。
在那一天一夜里,她身边并没有一个亲人。在那一天一夜里,她一声声叫的都是丈夫,喊得喉咙嘶哑而出血,却没有人能应她。她痛极伸出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抓动,却永远抓不住丈夫的手。
但她似乎仍是幸运的。经历了那样恐怖的痛楚,且又怀着对丈夫生死的担忧焦虑,她竟仍然活了下来,而不曾象很多不幸女子一样,死于这样的难产。
只是,这一天一夜的煎熬,彻底催毁了她的身体,在此之后,她卧床足足一年,才能勉强复原。只是再不能如旧时那样健康。
可是,孩子还没有满月,她就已勉力支持自己在病床上起身写信。
这时,京城已经传来定远关大败陈国军队的消息了,她心中安定,便恨不得及早把诞下麟儿的好消息告诉卢东篱,也该请夫君,为孩子早早取名才是。
千万里外的卢东篱,接到夫人这封报喜家书以及随书信寄来的寒衣之时,也是欢喜感慨得彻夜难眠。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纸短短家书,却是苏婉贞用了足足两天时间,方能写成。她不肯让卢东篱知道她有病在身,唯恐笔下虚弱,叫丈夫看出端倪,生生是写一字,歇半日,略略恢复了精神力气,然后才写下一个字。
那满纸温婉秀丽的文字,写的全是爱子之情,说的都是幼儿之可爱,问的全是夫君之冷暖,再无一字一句,提到那一日一夜地狱般的煎熬,那倏然来去,叫人心头苦涩的凉薄亲情,更不曾说及,那将会让她整整一年,缠绵病榻,也会让她一生虚弱的支离病体。
第五十五章 往事
“原来当年旧事,竟是如此。”陆泽微听了瑞王一番讲述,不觉轻叹“这二人竟是因着这些事,如此阴差阳错,分别从商人和知府,变成了镇守边关的将帅,更立下如许战功。”
瑞王叹而无言。
当年陈国人以几千兵马轻破定远关令他们对大赵的军队异常轻视,只不过重视风劲节一人罢了。一心只认为,风劲节一除,定远关依旧唾手可得。只不过,想要除掉那随便聚拢一群离乱之兵,就可以击退陈国精锐之师的风劲节,必要费一番功夫罢了。
所以陈军虽在边境上集结了大批军队,却没有轻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