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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早就在铁血训练中,忘记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柔情,眼中所见,唯有厉害,心中所谋,仅有成败的狄九,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依然在绝望地一遍遍,呼喊着,求救着,哀嚎着,颤抖着。
他依然在梦中想着母亲的呼唤,他依然在痴痴幻想着父亲的拥抱,他依然在可笑地,无望地一遍遍回忆着根本忆不起来的亲人。
他是谁,他来自何方,他可有家,他可有亲人。在他那充满死亡和杀戮的生命中,是否也曾有人,在他耳边轻唱歌谣,把他抱在怀中以身体来温暖。
他是谁,他会否也曾有机会,拥有幸福,每天看到蓝的天,白的云,接交朋友,寻觅佳人,永远不需要担心旁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永远不必去思考,利用和欺骗。他可以大声笑,纵声哭,他可以毫不掩饰地把悲伤寂寞和恐惧展现在人前,他在需要的时候,永远会有亲人和朋友可以求助,可以依靠。
他是谁,为什么依然会哭泣,为什么依然会感动,为什么依然会期盼,为什么,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在黑暗中纵声惨笑,笑至泪下,泪眼朦胧中,看着另一个软弱的自己,哭到声嘶力歇,泪尽而血干。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的魔鬼,竟然还是一个人。
歌声从不停息,温暖无处不在,强大的而柔和的力量,从未停止。
黑暗被一层层驱散,牢笼被一重重扯破,那无以伦比强大,却也无以伦比温暖的力量带引着他的气机,流转十二周天,冲开重重屏障,力量一点点恢复。
他感觉到自己渐渐神清气爽,他感觉得到自己渐渐清明强大。他知道,此一番因祸而得福,不但不至于元气大伤,反而平添数载功力。
然而,他并不觉得高兴。
他轻轻松松挥去沉梦的束缚,他轻轻松松挣开眼,没有一丝犹豫地抬手,扣向那人的咽喉。
那人在这一刻张开眼,有些迷糊,有些朦胧,有些睡意,然而,始终是平静的,看到他醒来,眼中,竟有一丝欢喜。
那人在这一刻,依然轻轻拍着他,姿式里是全无防范的关爱和守护,那人在这一刻,依然在哼唱着什么极温柔的歌声,那人甚至在他倏下杀手的一刻,没有停止过继续为他输入内力。
然而,他杀人的手,依然没有停顿,没有迟疑。
他要杀了他。
为什么要让我看清自己的软弱和恐惧,为什么要让我发现,我竟依然期待渴望着一些最可笑最无聊最没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竟仍然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地狱中的恶鬼。
为什么,在我已经放弃挣扎,不再为人,而甘心为鬼为魔,并为了如何更加穷凶极恶而不断努力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我还是一个人。
为什么?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他!!!
从没有如此疯狂的杀机,从没有如此失控的情绪,从没有如此悲凉的心境。
有一个软弱的狄九,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哭泣。而似乎是冷漠而坚强的他,抬手,想要杀死那个给他温暖的人。
傅汉卿,我要杀了你。
第四十三章 功成身退
狄九的手扣在傅汉卿的咽喉处,面无表情,徐徐收紧。而傅汉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刚才他差一点又睡着了,是因为咽喉处那忽如其来的冰冷触感才倏然醒来。
睁眼时看到狄九眸中的杀机,他的心中,平静无波。
被人恩将仇报,这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基本上不会对他的情绪造成任何影响。
相反,对于狄九的醒来,他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啊,终于醒了,我终于不用再继续客串妈妈哄小孩睡觉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漫不经心地唱完最后一句,然后冲狄九笑一笑,本想很礼貌地问一声:“你醒了。”可是咽喉处被扣得极紧,竟是连发声也不能。
旁边忽传来扑通一声响,然后狄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栽到地下,放声大笑。
傅汉卿茫然不知眼前的情景有什么特别好笑之处,不过也就配和着笑笑,眼神都是柔和的。
咽喉处的那只手越发地收紧,看来并无什么剧烈的动作,但五指间所含的力道已足以至人于死地。
傅汉卿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小心地控制着体内的真气,避免因受痛太过,而把狄九反震受伤。咽喉处虽然即痛且紧,他一来不怕痛,二来内息悠长,长时间被掐着不能呼吸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脖子上那冰凉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
他迟疑了一下,便伸手轻轻覆在咽喉处那只索命的手上,然后慢慢握紧。他想要捂暖那只手,捂暖那只,不管怎样拥抱,不管怎样输功,只要一旦放开,就会立刻冰凉的手。
也许他会被他杀死,但这一刻,他只想温暖他。
感到脖子上的手莫名地震动一下,然后忽然间消去大部份力道。
傅汉卿透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说话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双手一起合住狄九的手徐徐搓动,同时凝眸看着狄九,声音极轻极轻地问:“还冷吗?”
当狄一放声大笑时,其实狄九并没有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脸色难看,神情难堪。
只有并没有真正受重大伤害的人,才会去顾着尴尬,真正的伤心之人,又岂会有这样的心思。
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悲凉,所有的不幸,在那仿佛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之中,已经历尽了。他看尽了自己无力的丑态,在醒来的这一刻,唯一记住的只是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的眼清明冷定,所以他的脸肃然森寒。没有人可以看得出他的任何情绪,丝毫心事,不是因为他善于掩饰,不是因为他城府深城,而是因为,他硬生生把自己血肉所做的面容变成了木石面具,硬生生把自己灵魂所凝的眸子,当做了黯淡死物。
无论任何悲喜伤乐,人们只能看到这样的一片冰冷,无论任何触动感叹,他所能表现的,也只有这样的冰冷。
他那样冷冰冰看着傅汉卿,冷冰冰收紧五指,冷冰冰听着狄一的放肆大笑,冷冰冰看着傅汉卿那犹带欢喜的眼神。
那一双因他醒来而欢喜的眼,那一张永远不对他设防的脸,那样即使被他制住要害,发力伤害,也依然对他展露的微笑。
然而,他始终,心冷如冰。
可以感觉得到指下皮肤的暖意,可以感受得到指下血管中那蓬勃的生机,可以想象,生命何许脆弱,只须五指收紧,便会转瞬逝去,也同样可以清楚地知道,那人小心地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举动,即使被他控制住咽喉,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反击或自保的意图。
他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他全力运功的话,只怕自己不但杀不了他,甚至立刻就要重伤当场……
心中森冷地笑,不知讥讽的是傅汉卿还是他自己。
他不会感动,他不会软弱。他不相信任何善意,只会尽情地利用和伤害。
然而,他的手不断加力,却始终不能扣下去。
即使以后无数次回想,他仍然告诉自己,那一刻,他冰雪般冷静,最后没有发狂下杀手,是因为他仍有一丝理智。
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傅汉卿会否全力反击,谁又会傻乎乎束手等死。
有狄一在,真要杀傅汉卿,总是个麻烦。
傅汉卿身后的小楼,太过可怕,绝对不宜结仇。
杀了傅汉卿,对总坛他又如何交待,将来,他自己又如何继续地在永无休止的追杀中,背着叛教的罪名活下来。
所有的理由每一条都无比充份,他却始终知道,真正的理由,又似乎并不止这些。然而,他却也并不是很想探究。
那一天,那一刻,他死死扣住傅汉卿咽喉,漠无表情的面容下,是千万缕思绪纷至迭来,万千种情绪此起彼伏。
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纷杂的念头,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尽管,即使把眼睛贴到他面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肌肉有一丝变化。
然后,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纷繁,所有的杂乱,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杂念,在那暖意覆上手背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他的眼睛依旧直直望着傅汉卿,然而,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傅汉卿的右手姿式温柔地覆在他那杀人的手上,然后,慢慢地握紧。
原来,只有当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与心,竟是如此冰冷。
原来,只有当他的暖徐徐传递给他时,才会知道,所有寒冷的人与事,都会无可抑制渴望温暖。
狄九怔怔望着傅汉卿,如果你不碰我,我是否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寒冷,所以也永远不会痛苦。如果你不温暖我,我是否永远不会去渴求,所以也永远不需承受求不得之苦。
他的意识依旧清醒,他的意志仍然坚定,然而,他的手,却似已经不再属于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慢慢松开。
他看着傅汉卿并没有急于从他指下退开,而是毫无考虑地伸双手合住他的右手,慢慢搓动,而是有些快乐地对他展颜一笑,轻轻问:“还冷吗?”
他悄悄咬牙,直到舌尖尝到血的滋味,他几乎用尽生平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使自己看来毫不留恋地甩脱了傅汉卿的双手,甩脱了那样毫不介怀,全无保留对他输送的温暖。
他挺身一跃下床,猛力一挣收回手,死死反背在后,冷冷问:“我怎么会在这?”
傅汉卿无辜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好象应该我问你啊。”
狄九沉默无言,他知道,在那意识迷茫近于混沌之间,是他的身体自己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