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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所以我情愿他出去,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我们才真是难得。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作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份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老太太叫,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姐夫不在那儿。在那儿。你找他去。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难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州去。〃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直立的棍子。吃!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你吃了面没有?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彤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清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地挤一下。
廊上来了些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帔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裤。 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霉。
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谁说的?你不比我小一岁?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仗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二嫂拜佛?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样?你从来没句真话。你反正不相信我。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冤家,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他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退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有人来了,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犯不着,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你不要这样没良心!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作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好。〃又何必咒他。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是你看错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人。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咯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儿,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砰!砰!充塞了空间,消灭一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孩子交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肯不告诉人?而且这么个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拉拉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乱划挡架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人交换一言一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