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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以“幻灭”用来形容忧郁症带给人的那种深沉绝望,可说再贴切不过。可见,海明威很早就洞悉了人生的幻灭实相,具有中选的体质,至少是个“准忧郁症病患”。
我细细思量他说过这样的话,认为吃了牡蛎,会有幸福的感觉,也会忘却失落的滋味。我因此更加认真品尝着蠔烙的美味,看会不会也有幸福降临?
不过最后,我跟Poki只合吃了三盘,比上次五盘的战绩逊色,总计有二十颗左右的牡蛎忧郁地躺在我的胃底,尘归尘,土归土。
吃完了蠔烙,走出街上,仍是雨绵绵,在我们逛老街的时候,雨势加大,哗啦啦,惹得四处湿粘。我们于是打道回府,爬上十四楼,距离乌云更近了。
Poki在阳台上摘种一排仙人掌,跟我打趣道:“我在这里种花隔开,以防你太接近栏杆跳下去,不然你阴魂不散,我可就惨了。”
我急忙辩护:“我既然来打搅你,就不会增加你的麻烦,跑到你这里跳楼,太没道德了。”
说是这么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多少有伎俩被识破的难堪。
Poki也真逗,一般人都不敢提跳楼的冒犯玩笑,他却直截了当寻我开心,这就是Poki,永远不按牌理。
然而Poki的笑话,对我似有一种牵引的魔力。
事后我一走到阳台边,总是故意离开矮墙远远的,因为探头出去,可以看见底下三楼一大片蓝色的游泳池,清澄的水,仿佛在对上头的我殷切招手,鼓励我一跃而下。
我提醒自己不要太靠近,否则往下看的时候,我便会有一股奇异的激动,害怕一旦神智不清,唏啦呼噜就化身飞鸟,纵身跳下去。
第五章置身迷濛的梦境之中
连续第三天,曼谷还是阴雨不歇。
Poki说这在泰国很离奇,平常这个季节,雨都是短暂下一阵罢了,像这样“今夜又搁在落雨”,非常罕见。
他笑称我是超级强台风,把雨都带来泰国了,厉害厉害,连曼谷的日头都不敌,败下阵去。
我先是很不好意思,真像自己做错了什么,颇有罪恶感,难道我心头的阴霾真是非同小可?但我越想越不对,干嘛连天气坏都要算在我头上,什么事都怪我,我又不是天公祖!
以前,我总是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有错,大大小小的失误都会一肩挑。因为我很不喜欢被指责,所以,不必等到论功过时才被人家检讨,我一定会先自行反省,采取自首制,以减轻万一被批斗的不堪。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到后来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过失,已经刹不住车,一律觉得所有的错都要算上我一份,心口免不了郁结。
这种习性很要命,老是在掐我的脖子,不让我顺利、轻松呼吸,像有千军万马的压力,梗在横隔膜附近践踏。
不能怪别人,八成是我有受虐情结,常常自动自发走进斗争大会的中央,乖乖戴上一只写着“我有罪”的高帽子,苦着脸,双手一摊,来吧!欢迎大家开骂吧!
但是,这次我可不认账了,曼谷的阴雨天干我屁事啊!
情形之所以改观,也许是因为忧郁症风强雨骤,来势凶恶,我的吃水量业已过重,实在没有本事再承担多余的罪愆了。
对!我以往就是太讲究优雅,连忧郁的苦都文绉绉地逆来顺受,致使什么狗屁倒灶的鬼玩意一概胡里胡涂吞下去,终于搞出毛病。
我应该土俗一点,不是我的管辖区域,以及不算我的差池,就万万不能当滥好人,或是一名小苦旦!
我要给它有力地反击回去,姿势丑一点,态度凶一点,言辞霸一点,甚至吃相难看一点也无妨,就是不能随便签字认账。
因为照从前的惯例,每当不明就理认了账,我就会有深宫怨的委屈,却无处诉冤,只好一层层压缩,在心底归档。最后日积月累,堆放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空间再也不敷使用,仓库中物满为患。
我的忧郁症发作,大抵就是这座仓库高垒的积存品一个重心不稳,纷纷崩落下来,才会造成损失惨重。所以,我不能再没事自揽罪恶感,必须桥归桥,路归路。
再说一次,曼谷的阴雨霏霏,很简单,就只是天空飘雨而已,与我无关。
白天醒着的时刻,跟随Poki到处晃,他安排行程,我比较有依归,尽管偶尔冒起焦躁,仍需背着他,偷偷吞一粒镇定剂,但是都还属于控制范围。
不过到了夜间睡眠,我的压力就会如影随形,全数释放出来了。譬如,接连几天,我都做噩梦,第一天梦见地震,被摇得吓醒。泰国是大陆地块,没有地震,我这是把台湾的梦魇经验悉数带到曼谷。
第二天,我梦见鳄鱼群,一只甚至张开狰狞大嘴,作势一跃,就快要咬到我。
我躺在床上,意识将醒未醒,身子立即猛然弹起,做出避险的动作,魂都吓出窍了,整个人才告清醒。
第三个梦,已经死缠了我好些年,梦见正坐在课堂上接受考试。当发下考卷一看,完了,总共才三题,其中第一题我就完全不会。
我记得在梦中很紧张地想道,三分之一已经抱鸭蛋,那还有及格的希望吗?
那道题目是一幅图示,考我一种新上市的粘剂如何使用?
梦中的我当场傻眼,因为从小我就很不爱看任何新产品的使用说明书,觉得它印得密密麻麻,好有压迫感,一心只想逃开。因此,我根本毫不知悉这该死的粘剂,到底要怎样正确使用?
还有上西药房买维他命、成药时,别人一定仔细阅读包装盒上的成分说明,绝不马虎,一读就是五分钟以上。换成是我,根本没有耐心,随便拎了一个熟悉的品牌便走人。
我很容易失去耐心,十分受不了一大堆文字规则、分析条款,偏偏,我越逃避的,越会厄运降临。
在那个梦里,我很是懊丧,当初为何不多看看说明书,这下一定考不及格了,气馁之余,我又因此吓醒过来。
梦随心转,我想自己噩梦连连,大概是清醒时压力无法排解,才会转化为梦影憧憧。
但平心而论,梦,仍旧是有逃避现实倾向的我最好的朋友。有记忆所及,我几乎天天做梦,它安顿了我的流离魂魄,以及在真实生活中的诸多不安宁,勉强有了发泄的出口。譬如,我之前说过自己不会哭,无法解放情绪高压,但是好几次,当我梦见已故的爸爸、妈妈,都会在梦中哭得柔肠寸断,心肝快呕出来似的。
可见,我的梦变成了一种现实的救赎,有助于我平衡生活的压力。
还有,我常梦见被恶人追,好几回在快被追上,恶人就只在我身后一臂之遥时,我的背脊惊得一阵发麻,都会告诉梦境:“OK,暂停!”
然后,我赶快作弊,从僵住的画面抽身而退。在下一个接续的梦里,我已经跑在前方老远,恶人被抛于脑后了。
怎样,很阿Q吧?
梦,是我逃难的翅膀,也是我摇摇欲坠时支撑的拐杖。
自小到大,我因为做了成千上万的梦,对梦已拿捏出一套相处的方式,不管好梦、噩梦,我都把它们当做熟识的老友。
我在当学生的时代,最常出现的梦境,便是梦见自己已经起床,搭车,到了学校早自习。而其实呢,我仍在赖床,只是利用梦来帮我完成起床的辛苦动作。
有时,梦也会有自己的意识呢。
有一次我又梦见在屋内被人追,赶紧大叫:“飞起来!飞起来!”试图凌空飞去,为自己解围。
但是老没有动静,我并没有像以往的梦那样,可以翩翩飞起,翺翔在半空中。等了一段时间,发觉地板倾斜,我往窗外一瞧,哇,怎么是整个屋子飞起来了,底下的景观变得好渺小。
原来,梦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原是希冀自己插翅高飞,而不是要屋子飞起来。
自从被诊断有忧郁症之后,我的梦仍不间断,偶有几天太累了,不吃安眠药就上床,做梦便做得更厉害。
通常这种梦都是很复杂的噩梦,譬如在梦中又梦见自己正在做梦。我跟医师询问,他说是因为不吃安眠药,会造成浅眠,脑子的意识才会继续勤做工,轰隆隆没休息。
令我吃惊的是,有些长达二十年的心理压抑,竟会如一缕冤魂,到现在依旧不放过我,频频入梦来,画面重播。
比方说,有两种奇怪的梦经常困扰我,一个是梦见跟国中时期担任三年的导师在课堂上争辩,心情很激动,尽管张“口”舞爪,却说不出任何声音。我一肚子大道理硬吞进去,急得肠子都打结了,最后因憋不住,连呼吸都岔了气才醒来。
另一个梦境如前所述,是我坐在教室里,面对一张考卷,浏览了全部试题,糟糕,意然一题也不会写,如坐针毡,发愁到极点。
这两种梦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回来,都已经老大不小了,竟还没能从学生时代的校服情结中脱身而出。
那时,我只要夜里做了这样的梦,醒来以后的整个白天,还是会陷入轻微的沮丧,等于不自觉地让魔咒般的梦境又延长了一倍。
这两个梦像是两个流沙的坑,一不小心踩上去,越去挣扎,就越有灭顶之虞。后来我不堪其扰,准备反击了,开始去找线头,打算弄清楚这一团乱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断回想那段年少岁月的细节,抽丝剥茧,逐渐挖出了深埋在底下的情绪,似乎正是局部的真相所在。
原来,那两个噩梦竟互为表里,息息相关,都起源自“好学生”的僵硬角色。
第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