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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惊寰在若愚家住了三四天,神智方才清爽,只闹着要回家,却被若愚夫人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不许他走,而且便是偷着跑出,也被看门的人挡回,只急得他整天哭闹。过了十几日,若愚夫人见实在关不住,便和若愚商量,送他回了家。惊寰一进家门,见停着两口棺材,才知新妇也已逝去,自念两妻尽死,己尚独生,真是百身莫赎,恨不得叫来天地鬼神,问问他们,何以单单扼我至此。这一场痛哭,直有泪溢江河,恨填宇宙之势,晕而复苏者好几次,被若愚劝住。又另雇了两个仆人,轮班看守惊寰。过一日,便有新妇的母亲到家,在棺前哭了一阵,又见院中停有两棺,问知底细,几乎闹起风波。幸亏若愚夫人从中调解,才得平息。若愚为要忏悔自己的罪恶,便要自掏腰包,给新妇和如莲两人合出一个大殡。新妇的母亲硬坚持着,非要给自己女儿单出大殡不可。后来费了许多唇舌,才说得她应允,便定了九月十九日,双驾一齐发引。若愚约集亲友,筹备得非常周密,不怕花钱,只求阔绰。到了日期,若愚只教惊寰坐马车送殡,不许在路上行走,又派许多人卫护着,殡仪好生壮阔。路上看的人,人山人海。大家见殡中有两个棺材,两副铭旌,影亭里又供着两个少女的影像,都大为惊疑。便有好事的混加揣测,说这陆家的妻妾,素常感情深厚,大太太得病身故,姨太太誓不独生,也跟着绝粒而死。这些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扬出去,立刻大家都知道了,全当作事实,竟而成了一段美谈,也不必细表。
出殡三天以后,若愚见惊寰久居家中,终日睹物思情,烦恼哭泣,知道便是他不出毛病,家居也是不妥。忽然想起个主意,便出自己的名,向江西惊寰的父亲处去了一封电报,述说新妇已死,惊寰家居懊丧,身体日弱,医生劝去转地疗养,惊寰原只中学毕业,因为本地没有好大学,尚未深造,如今趁这机会可送他到日本去,一半治病,一半求学,如蒙姑丈允许,自己可以担任送去云云。过几天接了回电,惊寰的父亲对若愚的计划,竟非常同意,请若愚瞧着办理。若愚便拿着电报,给老太太看了,老太太虽不愿儿子远离膝下,但又怕他在家里出了意外,希望出外去可以开阔胸怀,只得忍痛立允。至于惊寰,此际已是万念灰冷,只求速死,在家出外,全不关心,只由若愚随意摆布。
若愚把家事安置略妥,就辞了姑母,别了夫人,带着惊寰直赴日本去了。到日本住在东京,白天请教师给他补习日文,夜里便领他出去各处游逛。惊寰初到异方,触目生趣,胸怀渐渐开展,不由把寻死的心就淡了许多。过了三个多月,日文已颇有程度,适值年假将完,若愚就替他在一个高等专门学校报了名,考试居然被取,从此入学读书。若愚见他已神智如常,不必自己再为陪伴,又过了些日,就托了两个留日的朋友照应惊寰,又谆嘱了许多话,才自乘轮船回津。
赶到天津,恰值仲春二月,便先到了陆家,见着姑母,报告惊寰在外平安,才自回到自己家里。夫妻见面,若愚夫人给丈夫置酒接风,欢饮中间,提起陆家的事,夫妇都不胜凄惨。若愚叹道:“天下事居然这样巧,不能说不是孽冤。两个绝代的女子,虽都死在惊寰身上,可是间接全死在我手里。而且我和惊寰,都是以前走了错路,到后来明白时,却都已晚了,连个改悔的机会都抓不着。我一向的主意,是宁害了如莲,必须救惊寰的太太,哪知惊寰的太太没救成,倒断送了自己的胞妹。原来一片好心,想不到落这样结果,我到死也不能心安了。”夫人 ?泪道:“不谈这些吧。论起如莲的死,我也有一半功劳。我心里好受么?不过咱们没生心害人,问心无愧,也就罢了。”若愚这时想起如莲临死向自己叫哥哥的情形,十分惨伤,便低头不语。夫人又道:“明天是清明,你回来还没祭祖先,索性咱明天出郊扫墓,就带便祭祭如莲和表弟妇的坟。”若愚答应。
到次日午饭后,便派人雇了辆马车,到西乡去扫墓。又带着些花圈祭品,夫妻坐着车,才走到西马路,忽见街上人都塞满,拥挤不动,马车只得在人群中夺路而行。猛然又听众人齐声喊:“好。”若愚抬头一看,原来是过红差,军警作队走过,后面绑着两个犯人,正在鬼叫着唱。若愚见头前走的犯人,才想起这犯人是与自己同过患难的罗九。暗想这人并非甚坏,怎犯了死罪?又转想他必是挥霍过度,穷了不守本分,走近路去抢劫,竟把性命送掉。人为财死,果然不错。不禁暗叹钱真是好东西,有者能生,无者即死。看起来自己虽然富厚,也经不住挥霍,日后该把家财整理整理,不可像以先的不事生产了。想着红差已经过去,行人尽散,马车走起来,瞬息出了西关。
路上虽是黄土漫天,却不断的见着红桃绿柳,点缀出几分春色。到了何氏祖茔,祭扫已毕,因陆家茔地相离不远,便教马车跟着,夫妇自走了去。到了陆家茔地,走进去,见前后两座新坟,岿然对峙,眼见便是两个薄命人埋骨之所。当初一个是深闺弱女,翠绕珠围,一个是北里名姬,花娇柳媚,如今都剩了一抔黄土,三尺孤坟。在这无人荒境中,听那萧萧的白杨作语,更不知棺中白骨,已朽到什么程度,真是余情犹在人心,玉体已归尘土,夫妇俩不由都凄然下泪。那如莲的坟,是埋在祖坟圈起后的土地上,惊寰夫人却埋在二门以外惊寰的正穴里,预备将来和惊寰拼骨同穴。若愚夫妇为要在如莲坟上多流连一会,便先到惊寰夫人坟前祭了。若愚夫人跪着默祷了一会,站起来,把一个花圈放在坟头,才同踏着茸茸细草,走到茔地后面。见如莲的坟孤立在风中,虽是隔年新坟,也自生了纤草。坟前立着小碑一块,上刻着“陆氏薄命妾何如莲之墓”,碑旁生着一小株桃花,枝干极细,随风摇摆,只一条横出的细枝上,缀着四五朵桃花,开得寂寂寞寞的红,一阵风来,便刮落几瓣。
若愚把祭品摆在坟前,花圈放在坟顶,夫妇一同叫着:“妹妹,你的哥哥嫂嫂来看你!”若愚念到墓中长眠的胞妹,生时那样胸襟,那样志气,那等烈性,那等痴情,虽然落在风尘,绝没给我何氏留一点羞辱,从小时在怜宝手里,不知受了多少艰苦,长大了自己立志嫁人,偏横遭波折。惊寰夫人虽然生前薄命,可是死后还得与夫同穴长眠。如莲却是独鬼孤坟,寂寞凄凉,直到茫茫万古。这才是天下第一命薄的人!她若生在我家里,便是千金小姐,无忧无虑,快活一世。可怜她怎就落在外边?可恨自己不能早日看出,直把她害死。想着忍不住大哭起来,夫人也跟着嘤嘤啜泣。若愚哭完,抱着坟头叫道:“妹妹,还恨我么?哥哥对不起你。将来我有儿子,一定过继你一个,你这坟上,我还要盖个亭子,省得雨水淋你。妹妹,你的魂儿有灵,也要常回家去看看哥嫂。我家里给你再立牌位,常时上供,你可去呀!”说着又哭。
正哭着,忽觉身后有人轻拍肩头,以为是夫人来劝,回头看时,夫人还坐着掩面而泣。面前站着的却是个白须老人,细看才知是那位国四爷。若愚连忙长揖问道:“老伯怎也到这里来?”国四爷笑道:“这里我常来。如莲出殡,我派仆人跟着,访知埋在这里,我没事就来一次。如莲是我的干女儿,生前很孝顺我,死后怎能教她寂寞。可是我这风烛残年,能来几次就说不定了。而且常常出郊一游,于身心颇为有益。阁下方才口口声声哭着妹,妹是什么原故?那陆惊寰又为甚不来?莫非又得了新欢?”若愚长叹,就把如莲临死才述明身世的话说了一遍。国四爷咳声道:“人的命运直是天生,非人力所能推挽。如莲的命,奈何一薄至此?这就是造化故意弄人了。这样说,那怜宝还是你的庶母。”若愚听了,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她和周七现在何方?我急要找他们,您知道不?”国四爷道:“你是要大大的周济怜宝一下,以慰死者之心么?那倒不必了。他夫妇得了那笔钱,拆半还了账,就都回河南龙王庙故乡,仍自安分务农去了。怜宝经这次变故,倒老实许多。”若愚听了点头不语。国四爷又自笑道:“阁下莫笑我老于喜事,其实如莲这孩子,真是不世出的才。我和她相处稍久,知道她聪明绝顶,要是生得其地,万非一切男子所能及。因她身在风尘,还以为是黧牛之子,哪知竟是你们缙绅人家之后,那就无怪其然。总算我老眼不花,我曾经烦名人给她作了许多题咏,上月带个石匠来,要刻在碑后,被陆家守坟人看见,还不依不饶,讹我许多贿赂去,才得刻成。阁下莫笑我痴啊!”说着哈哈一笑道:“此尚非痴,犹有痴于此者。如莲生时曾告诉我,她没坠落风尘时,惊寰每天清早必到她门前巡逻,如今她死了,我也依着惊寰旧样,差不多每日坟前一走。当年是柳绿情郎,门前走动。如今只剩我白发老父,坟上徘徊。一生一死,看起来他们夫妻情深,还不如我们父女义重呢。”说完就倒背手去嗅花圈上的鲜花。
若愚也绕到碑后一看,只见上面字迹纵横,龙蛇飞舞,把一面碑刻得略无隙地。都是些哀感顽艳的诗词,看人名时,都是当代大家,像陈三原、苏孝须、祝古、樊云山等人,都有所作。只有国四爷是一篇短短的墓志,把如莲的生平写得栩栩如生。暗想如莲死后得这一番遭遇,也不枉苦了一世。便深深的谢了国四爷。
这时若愚夫人,因哭着被风吹得头疼,提议回家,若愚只得辞别国四爷,扶夫人上了马车,归鞭东指。走过了半里多路,回头看时,国四爷还在地下采撷野花向坟前上供呢。若愚夫妇一路上都是含着满腹余哀,各不作语。夫人只紧紧偎着若愚,又把他的两手都握着。车进了西关,若愚忽然笑问道:“意珠,我这次回来,觉得你对我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