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捶了半晌,门房的郭安才睡眼朦胧的出来开门,才开了一道缝,惊寰便直扑进去,一语不发,两步就蹿进天庭,并不入常住的书房,一直走到后院。
这时天已三点多钟,各屋都已熄灯安寝,却只见那新屋里还有灯光,知道屋中必有仆妇看护病人。惊寰在外面原抱着火一般的热望,想着一进家门,便跑进妻的房里,跪在她床前,表明后悔,求她饶恕。哪知一到地方,倒胆怯了。自想我狠心弃了她一年,如今我走进穷途,才来就她,不特我自觉可耻,还许她赌气不理我呢!她若再不理我,我有什么脸活下去?又觉自己的死活尚在其次,最难堪的就是打叠不起一副厚脸皮去见她的面,便踌躇不进的在院中立住。过一会才自强硬头皮凑到窗前;想向里看,却见窗里挂的粉红窗帘遮得甚是严密,无处着眼,不禁暗叹道:“果然这一桁窗纸,几眼疏棂,便是云出几万重了。我那可怜的人,当初你哀求我,如今你这毫无心肝的丈夫也来求你了,你知道么?天呀!我这时定要见你,就是明天早晨也等不得。这半夜准能把我急疯了。可是我有什么脸进这屋?我的妻呀!你怎不把我叫进去。”
惊寰正在胡乱叨念,忽听屋里有人说话,先是个半老女人的声音道:“少奶奶,你闭上眼歇歇,天天总这样望天明,人如何受得了?喝一点水,就睡一会吧!”惊寰晓得这说话的是专侍候新妇的仆妇郝妈,暗暗感她对新妇倒很能体贴,日后定要多赏她些衣物钱财。接着又听新妇连咳嗽两声,咳嗽声音很是奇怪,其声空空,仿佛心中都空无所有了。那郝妈似乎替她轻轻捶了几下,过一会,新妇才声息微微道:“我也想睡,只是睡不着。郝妈你困就到地下睡去,我这时不用人。”郝妈道:“我睡了一天,一些不困。只怕您劳神。”新妇接着说了半句话,又呛起来,且呛且说的道:“你到书房去看看,火还旺么?他还没回来,大冷的天,半夜三更的……身子又不结实……”郝妈劝道:“您自己养病吧,就别管少爷了。”新妇又咳嗽一声,喘着道:“咳,我总不放心,他在外边闹,万一有个……等老爷从江西回来,我没这口气就罢了,要还有这口气,一定求老爷把他外边的那个人弄回家来,那他就可以在家里安生,不上外面混跑……”那郝妈道:“您少想那些个,把外边的婊子弄回来,于您有什么好处?如今人不在家里他还……”说到这里,似乎后悔不该向病人说这等动心的话,忙自咽住。
惊寰在窗外也暗恨郝妈顺口胡说,不特惹她难过,又给我们夫妇离间。却又听新妇叹道:“我么,我是不在这本账上的人了,只盼你们少爷……”以下的话又被咳声挡住。惊寰知道她这句话是只盼自己能好,她虽死无恨的意思。想不到自己对她那样薄幸,她还如此想念,心里感动得按捺不住,一跳便跳到堂屋门首,推门竟是虚掩,就直走进去。再看里屋却挂着棉门帘,惊寰已一年不进此屋,夜里进来,更像到了生人家里一样。但也顾不得犹疑,上前一掀门帘,便走进去。那郝妈瞧见进来了人,没看清是谁,就吓得喊叫。惊寰道:“不要怕,是我。”郝妈才直眼一看,愕然道:“少……爷……”惊寰道:“是我,你出去。”说着把郝妈向外一推,立刻踉跄跄跌到堂屋,惊寰再回头,见新妇几月不见,已是瘦骨支床,颈际又添了个碗大的瘰■,像柴样的一束娇躯正裹在锦衾以内,床头摆着茶杯药碗,灯光也暗淡非常。惊寰见屋里这一派惨状,明白完全是自己所造成,不禁痛上心来,潸潸泪下。又见新妇歪着那黄瘦的脸儿,向自己愕然相看,惊寰忍不住咧开大嘴,哭着叫了声“我的妻!”便扑的跑到床前,手儿环着她的香肩,头儿抵到她的颏下,一语不发,先自呜咽起来。
新妇猝然遇到意外的景况,不知是幻是真,还疑惑是做梦。因为这样的梦,以先曾做过许多咧。惊寰哭了一会,才抬头望着她颤声说道:“我的可怜的人,我来了。妻,妹妹,姐姐,我来了。我该死,我对不住你,以先我是混账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求你饶了我的错处,饶了我,亲人呀!你说一句。”新妇直着眼睛,怔怔的把手在惊寰头上抚摩,只见嘴唇作颤,听不见说话,半晌才发音道:“你……你是他,你来了,你可来了!”说完眼儿一闭,似乎昏去,那手儿却在他头上更揉搓得重了。惊寰接着且哭且说道:“我今天才明白,世界只有你是真爱我的人,可惜我以前瞎了眼,把你害成这样。只求你饶了我。从此我再不离你,守着你过一世,好补我的过处。亲人呀,你说句话,饶了我!”新妇睁开眼,向左右上下看了一遍,伸手摸摸枕边,摸摸自己的脸,摸摸惊寰的肩儿,又瞧瞧自己的手,才低语道:“真的么?他真来了!”惊寰想不到她一病半年竟而衰到这等,举止神态,都不似少女,又见她将信将疑的模样,知道她对自己想念过深,希望久绝,才有这般景况,心里更加痛切,便用头顿得床沿作响道:“妹妹,是你那个不是人的男人来了,惊寰来了,你不必疑惑,快饶我,我从此不出这屋子了。”那新妇这时把惊寰的头儿,扶得抬起,细看了一会,脸上微露笑容道:“真……真的,你可是真来了。”惊寰忙应道:“是是,我是惊寰,你不是做梦。”新妇忽然自己一笑,那笑声好似她小时在母亲怀里所发的一样,笑着说道:“嘻嘻,娘,他回来了。阿弥陀佛,娘。”又看着惊寰道:“你别走。”惊寰紧紧抱住她,把嘴凑到耳边,说道:“妹妹,你把心定一定,惊寰回来,再不走了。你定定心好和我说话。”
说着就偎她温存许久,又连乱叫着姐姐妹妹,过一会才觉新妇咳嗽着用手把自己脸推开,她口里道:“你抬开,我明白了。”惊寰才把脸离开她几寸,却还注视着,见她满面啼痕,眼光已不似方才散漫,知道她神志已定,便又哀告道:“方才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我已对前事十分后悔,……”新妇抬手把他的嘴掩住道:“你真来了,不离开我了,我真想不到有这一天。天呀!我也有……”说着又咳嗽。惊寰又道:“你对我以前的错处还记着么?怎不说饶我的话?”新妇想了想,倒哀哀的向惊寰道:“你待我没不好,我饶你什么?还要求你信我。”惊寰道:“信什么?”新妇道:“就是以前三番两次跟你分辩的事。”惊寰紧握着她的手道:“我信,我信,不论那件事是不是你所说,即就是你说的,我如今想起来倒感激你卫护我呢!当初我是该死,才跟你胡闹。亲人,快别提那些了。”新妇此时才看出惊寰是在地下跪着,急得把身儿一动道:“你怎么跪着?快起来!”惊寰更跪得挺直道:“我求你饶我以前的错处,你不饶我怎能起?”新妇抓住惊寰的头发,悲声道:“你怎还说这个,咱俩有什么饶不饶,只望你从此爱我,我死了也甘心。快起来,别教我着急。”说着见惊寰不动,才又流泪道:“你要非得逼我说,我就依你说一句,哥哥,我饶你了。”说完便把惊寰的头发,向怀内一拉,惊寰乘着这个机会,先把一条腿提上床沿,接着就把全身滚到床上,新妇也将身朝后略退,立刻两人的头儿各占着半边鸳枕,脸对脸的偎在一处,虽然隔衾相抱,照样也成了同梦鸳鸯。这一夜惊寰的引咎自责,曲意相慰,以及海誓山盟,和新妇的受宠若惊,投怀如梦,以及轻嗔薄恨,都自不必细表。只苦了个郝妈,半夜里被少爷推出门外,又不敢回去睡觉,没奈何就坐在堂屋里打盹。屋里惊寰所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心里暗替新妇高兴,喜欢得再睡不着,天才一亮,便去推老太太房门,去报告少爷夫妇复合的事。
惊寰母亲听了自然欢喜,尚还疑惑,自己也顾不得端婆母的架子,悄悄的跑到儿媳卧室门外,掀帘缝向里一看,见他夫妇和衣相偎,正睡得酣适,便退出来。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家上下,没过正午,就又传到若愚的家里,立刻人们都有了喜色。
惊寰在新妇屋里起床后,见有仆妇进来,便直跑到自己母亲房里去梳洗,见母亲和众人都望着自己笑,知道早被人看破,只得装作看不见。
到吃过早饭后,惊寰涎着脸儿,向母亲问历来给新妇请的医生和所开的药方,老太太把药方都检出来,又告诉了许多医生的名字。惊寰知道这些饭桶都是欺世盗名之士,没一个靠得住,又见药方脉案都写得很凶恶,更后悔自己负心,竟把她害到如此,立志要替她访求良医,用全力给她治病,便到新妇房中,告诉她自己出去一会。新妇似乎连这片时都不忍分开,恋恋许久,才嘱咐他快去快回。
惊寰出门去,便到各亲友家挨门访问,哪里有出色良医?末后访到一家,竟得了个机会。原来这时直隶督军正害了老病,派人到江苏请来一位名医,这名医真是位国手,在前清做过太医院长,恰住在这亲戚家里。惊寰托了许多人情,才求得那名医允于明天来看。
惊寰大喜回家,对新妇说知此事,仿佛已请到活神仙,只要神仙驾到,立刻手到病除。新妇此际因丈夫回心见爱,对前途生了无穷的希望,也自怕死贪生起来,更盼着早脱沉疴和心爱的丈夫唱随一世,自然闻语欣然。当夜惊寰又宿在新妇房里,给她温药调羹,实际当了看护夫。
到了明日,一过午后,惊寰便派郭安雇辆汽车来接那名医,盼到上灯时候,名医才姗姗而来。先让进书房,吸了半点钟的鸦片烟,才去诊脉。诊过以后,又回到书房,坐在椅上,看着笔墨,沉吟了半晌,方绺着胡子道:“兄弟没拿手的病,向来不敢开方。这位病人,是思虑太重,心血交枯,早已转了痨病。你要在前一个多月,请明白人治,还有几分把握。如今……”说着瞧瞧惊寰,又道:“兄弟开方也是没用,请您另请高明。”惊寰听医生口气不好,立刻颜色更变,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