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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之间,便是如莲这副憔悴面容,固然可以说是留过客人的表示,可是她若成夜里辗转床第,哭泣不眠,也照样变成这样啊!可是她和我正处得好,又没甚烦心的事,哪会哭到这般样子?既不如此,当然如彼。再说她那辫子,永也没滚成这乱鸡窝……惊寰在一刹那间,似乎已得到种种证据,而且心里一起了这深切的怀疑,更看着任何事物都有破绽可寻。便趁着如莲下床去洗脸,自己翻身去转向床里,闭目凝神,对这件事情细加揣测,觉得如莲每遇有绿豆大的事,都在见面时缕细相告,偏今天见面,就不肯告诉我昨夜这屋多了一个谁,并且一切相待的神情,也冷淡许多。看这样若不是我多疑,便是她出了毛病。论起来她既然已算姓陆的人,我既看出破绽,当然问也问得,管也管得。可是我既把身心性命都已交给了她,在现在情形之下,我只经得住好,绝经不住坏了,倘然我真发现她有不好的事,那时我的伤心恐怕比死还难过。如今但盼我的疑心终于是疑心,那便是我两人的万幸。想到这里,就决计把今天所发现的疑窦都尽力忘去,只改途思索她历来的恩情,和寻求眼前的乐趣。思想改变,心神立觉宽松,就坐起来,见如莲洗脸已毕,便凑过去替她调脂抹粉,又画了眉。屋内无人,又相谈笑起来。惊寰只觉如莲今天的欢笑,仿佛全是强打精神。有时说得好好的,忽然盈盈欲泪,就托词出去一会,才又进来改颜为欢。往常都是惊寰喜欢向她动手动脚,她总是佯嗔躲闪。今天她竟常拉着惊寰手儿,或是偎在惊寰怀里,看光景像是十分留恋,简直舍不得离开。不过不似往日活泼,话也说得不多,偶然笑谑几句,那尾声也似乎惨厉非常。惊寰在方才既已决意不再混生疑心,看见她这许多的变态,便都强制着不为介意,不过心里终觉不宁。
等到上灯时候,惊寰告辞要走,如莲又留住他吃晚饭。到菜摆上来时,惊寰见不是往日小酌,竟是很讲究的盛设,不由诧异道:“干什么?你弄这等席面来请我,只我两人怎吃得下这些?”如莲笑道:“今天我高兴,就把人家送我的一张上席条子取了出来,咱们也款式款式,剩下还怕没人吃么?”惊寰听了知道如莲又犯了小孩脾气,便入座小饮,一面笑道:“怎你单今天高兴?”如莲斟一杯薄荷酒在杯里,向灯前照一照,浅浅的抿了一口,才笑道:“哼,就是高兴。不止现在高兴,吃完还要高兴呢!”惊寰道:“还怎样高兴?”如莲低头怔了一会,又扬脸瞧着他道:“松风楼你有多少日不去了?”惊寰道:“约摸有一年吧!可是前几天却去过一次,只坐了半点钟,觉得没趣,又走出来。”如莲笑道:“你怎又嫌没趣了?当初成年累月守在那里,也没听你说过没趣。”惊寰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推到她位上道:“罚你!”如莲道:“罚我什么?”惊寰还没答话,如莲已格格的笑道:“罚我个明知故问,是不是?没有我就没趣,好,吃完饭你去吧,今天那里有我。”惊寰直着眼道:“怎说你又到松风楼上台?”如莲又把那杯酒推回来,学着他方才的口吻道:“罚你!”惊寰道:“罚你的你还没喝呢!怎又罚我?”如莲含嗔道:“闲话少说,我先罚你个傻!平白地我上哪门子台?不许大姑娘高兴今天包个厢听玩艺!”惊寰点头道:“哦,原来大姑娘这们高兴,回头我陪你去。”如莲道:“正要你陪我去呢!从昨天就把厢定好了,咱们先乐一日。”惊寰虽听不出言中之意,只觉十分高兴。又谈了几句闲话,把饭吃完,歇了一会,如莲又重新上了妆,也不顾旁的茶围客人,两个人便携手出了忆琴楼,坐车直奔松风楼去。
进门见钟才指到九点半,便直进了预定的包厢坐下。这一对璧人,直是光辉四座,合园人的眼光都向他二人厢内射来。惊寰如莲坐定以后,向四下一看,都觉旧地重逢,不由得发生无限的感慨。在惊寰只想一年以前,自己和如莲尚是相望不能相即,台下台上费了多少的思想,才得有了今日,如今如莲已经算我的人,携手重来,何等美意。在当时我见那弦师和在场的人,都羡慕他们能和玉人接近,现在我居然能和如莲同坐一厢,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呢!那如莲的感想却比惊寰又深进一层,她自从允了若愚夫妇的要求,已决计和惊寰撒手,今天这一到松风楼,只为和惊寰同来看看当年相识之地。当年此中相见,是定情的根源,到这次旧地重游,却为留决别的遗念。她虽貌作欢娱,可是那心里的凄惶,真是不堪言状咧!而且她此来还有别种作用,作用如何,留待下文慢表。
且说大凡一双少年男女,厮守在广众之中,最容易发生骄傲和得意。他二人并坐着看过几个节目,天已将近十一点。台上换了吴万昌的梅花调,一阵阵弦管悠扬,凄人心魄。惊寰此际,雅乐当前,美人旁坐,自觉心旷神怡,就静静的望着台上,听了一会。忽听歌者使了极宛转曲折的新腔,惊寰耳所未闻,知道如莲是个知音,便回头要和她谈说。哪知看她时,她也凝着神儿痴痴的直了眼,仿佛没瞧见惊寰的动作。惊寰疑她也听入了神,方自笑着要唤她,忽然无意中见她的眼神并不望着台上,却直射到对面厢里。惊寰才晓得她的心没在歌声上,必是见了什么熟人。便顺着她眼光所射处看去,只见对面厢中独坐着一个绝顶美丽的少年,面涂脂粉,衣服更华灿非常,乍一看竟像个清俊的大姑娘。这少年也正向自己厢中呆看,惊寰见这少年十分美好,心里一动,觉得如莲必也是正在看他,这时脑中一晕,耳里似乎嗡嗡作声,道:“傻人,怎还看不出来?他们这就是吊膀呢!”便不自禁的酸上心来,赌着气不理如莲,只也望着那对面少年怒视。那少年料瞧着了,忙把眼光移到旁处。惊寰也把目光移回,再看如莲,也似乎神智方才清醒,转脸瞧见惊寰正在看她,便悱然红了脸。惊寰见这光景,更断定方见所料不错,虽然不知道如莲和那少年是否熟人,但悟到如莲必已爱上这个少年,动了心思,见被自己瞧破,才现出这副神情,不觉身上颤了几颤。又把白天所见的许多疑念都勾起来,立刻心里愤懑得像要炸裂。但如莲用眼睛看人,不能就算是负了自己的证据,怎能跟她发作?只望着她冷笑一下,便仍回头去看那少年。看了许久,忽觉这人似在哪里见过,十分面熟,却偏想不得着落。正自想着,心里陡然又灵机一动,疑惑到今天如莲无故的想到松风楼,必是和这少年有约,为了我同来,才把他俩拆坐在两下里。又念到昨天如莲屋里寻宿的人,说不定就是这少年呢!不然,如莲向来不会下眼盯人,若非和这少年早已有情,绝没看人看出了神的理。他只顾这样一想,便断定如莲已负了自己。自己在这里碍眼了,便再坐不住,但还隐忍着不露形色,站起向如莲道:“不成,我身上不好过,要早回去睡觉,你自己再坐一会。”如莲一见他说话的情形,就已知道方才的隐事已被他瞧破,粉脸上立刻改了样子,似乎要哭又像要笑,也站起来道:“你要走我也不听了,咱一同走,你先送我回去。”惊寰还双关着讥讽道:“你听得正好,何苦被我搅了呢!”如莲在喉里微叹了一声,也不答言,迈步便走。惊寰还回头瞧瞧对面的少年,见他尚稳稳的坐着,才跟着如莲走出,又同回了忆琴楼。
进到屋里,惊寰只坐了一坐便又要走,如莲拦住道:“你等等。”说着把他推到床边,附耳说道:“今天你不走行不行?”惊寰原常留在这里彻夜清谈,本晓得如莲心无邪念,今天不知怎的,听如莲相留的这两句话,似乎里面蕴着许多别的意思。又想到方才对面厢里的少年,对她更生了鄙薄的心,不愿再流连下去。便辞道:“我身上不舒服的很,家里还有事情要回去办理,明天再见吧!”他说话时可惜没回头看,这时如莲伏在他肩上,眼泪已直涌出来,赶紧就用袖子拭干,迟了会才凄然道:“明天什么时候来呢!”惊寰淡淡的道:“不定。”如莲把鬓角贴到他颊上,软声央告道:“哥哥,你听我的话,千万明天夜里十二点来。”惊寰听了又一愣,暗道:“怎么非得夜里十二点来?这样十二点以前是不许我来的了。”想着脑中立刻又映出松风楼所见少年的影子,便只冷然一笑,也不再问,点头应了,向外便走。如莲又叫住道:“回来!”惊寰站定回头,如莲迟疑半晌,道:“你可准来呀!”惊寰皱眉道:“你太絮烦了!”说完便扬长而去。可惜他只顾愤然一走,并不反顾,倘然这时再能回去一看,定然瞧见意外的事。因为如莲在他走后,已倒在床上,打着滚儿哭得像梨花带雨咧!
如莲哭了半天,浑身都没有气力,才坐起拭净泪痕,呆然枯坐,目光凄厉得怕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忽见邢妈掀帘走进来,报告道:“今天晚上来了七八拨客人,我说姑娘回了家,都挡走了。只有两拨自己坐了一会,还开了盘子。”如莲点点头,邢妈又笑道:“姑娘干什么跟陆少爷怄气?今天明明屋里没人,怎教我拦他进来,又不许我招呼?以后我给您收拾床,也不知您自己这觉是怎么睡的,三床被,四五个枕头,都铺散了一世界,偏又把陆少像片摘下来,这不是诚心教他生气?很好的交情,何必故意的耍戏?您不知道这样耍戏最容易闹恼了。”如莲听着不耐烦道:“你少管,我只怕他不恼,不用你说。”
邢妈吃了个没趣,正想搭讪再说旁的话,又听楼梯上脚步响,接着堂屋伙计一声声喊四大人,如莲站起道:“国四爷来了,快请进!”邢妈便赶了出去,立刻见一位赤面白须,苍然古貌的老人笑嘻嘻的走入。如莲忙喊道:“干老,您昨天怎不来?”那国四爷笑着应道:“干女儿,你忙不?呵呵,前天半夜里才从你这儿走,昨天教老朋友拉去打了一夜的诗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