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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底妒秦宫侠骨柔肠铸成大错
衾影惭金屋毒心酸泪莫起沉疴
话说惊寰从正月里,假着嬉春之兴,往忆琴楼更走动得勤了。又不忍在家里听那可怜弃妇的病榻呻吟,所以每天只是漂游在外,便不往忆琴楼去,也只在那戚友家中歌舞场里消磨时光。除回家睡觉以外,从不肯在屋里歇个一天半日。因为每听家人说到新妇的病状,或见医生往来,探病人出入,都可心中觉到一阵刺痛。自己晓得这便是良心上的谴责了,要想脱卸这种谴责,只有两法,第一种自然是该向新妇忏悔,以赎先前的薄幸。但他为不肯辜负如莲,绝不愿如此去办。可是除此以外,只有实行第二种办法,便是逃去这谴责了。论理说,良心上责罚当然没法逃避,但是就他的幼稚思想上想来,自觉良心只能发现在犯罪的地方。他守在家里,触目惊心,自然要不免把良心上的创痕时时揭起。要离了这家中,眼不见心不烦,立刻海阔天空,可以把痛苦暂时忘掉。这好似一个犯人,若关在狱里,当初犯法的事常常要溯上心头,若能越狱脱逃,跑出几百里以外,那时囚拘的痕迹既然消失,那畏罪的心也可以跟着消减。
惊寰既具了这种心理,便看着家庭似满笼着惨雾愁云,瞧别处却像全受着和风旭日。所以只管在外流连,更把忆琴楼看作安身立命之所,把如莲更当作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不过他终是个有根器的慧人,所以尽管堕落,却自知已是罪恶多端。头一样新妇病到这般光景,完全是被自己所害,说不定眼前就许玉碎珠沉。现时自己虽然坚持不肯回心,将来到她为我而死之日,自己还怎能度这亏心的岁月?到那时要落到什么结果,简直不敢想下去。但是又难禁不想,每次想起来都要悚然战栗,以至绕屋疾走,那心里的苦恼,也就可想而知。然而这一方面虽受了绝大刺激,那一方面对于如莲的热度,却只有增高,并无减退。不过只在爱情的范围中,稍稍有了些变态,便是以前在儿女情怀中,只看如莲是同命鸳鸯之侣,如今在心中忐忑时,又将她看成安慰灵魂的人。故而每天必要到忆琴楼一去,为要暂祛愁烦,因而拼命的及时行乐,恨不得把这行将成人之年,缩回到垂髫芳纪,好恢复那竹马青梅的生活。真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常常的流连个十几个钟头。说什么纸醉金迷,简直醉生梦死!
到进了二月,若愚夫妇来访如莲,以及如莲决计撒手的事,如莲既狠着心没告诉他,他也没瞧出神色。初四这一天,惊寰在午饭过后,沉了一大会儿,便又从家里到忆琴楼去。进了门一直上楼,闯然走到如莲的卧室门首,就要推门进去,忽然从旁边抢过一个老妈,轻轻的拦住惊寰,道:“陆少,请那屋里坐。大姑娘还没起来呢!”说着已走去把对面闲房门帘挑起,往里相让。惊寰心里一阵诧异,自想如莲卧室原是为我一人预备的,向来是由自己随便出入,一天二十四时,随便哪一个时候来,也是直入公堂。便是如莲卧床未醒,也不能拦我进去,她那海棠春睡我看得都有上百次咧!怎单今天给我个闭门羹?但转想这老妈或是新来,不明底细,把我当作普通客人,便不由转脸看那老妈,却又是熟人,竟还是如莲的贴身仆妇邢妈妈。她对自己和如莲的情形,向来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天忽然有此一举,分明显有蹊跷,心下便有了气。但自恃是如莲唯一知心热人,有什么事回来只须和如莲交代,她自会给自己出气,何必跟这仆妇多嘴?便忍着气走进对面的闲屋,气愤愤的也不择地方便自坐下,心想如莲绝不会拦我进她的卧室,这必是邢妈诚心给我个不好看。好,一会儿见了如莲,定要和她撒个娇儿,教她把邢妈当面给我教训一顿。这时那邢妈已拿着纸烟进来,陪笑道:“少爷坐一会,我就去把大姑娘唤醒。”惊寰还寒着脸怄气道:“请她睡吧!不必惊动。”邢妈怔了一怔,又搭讪着道:“她一会也就起来。”说完便自逡巡退出。
惊寰突然心里一动,不自知的生了一股邪念,暗想老妈拦我不令进屋,已自可怪,如今她要去唤如莲,我略一谦辞,她竟趁坡儿下了,更是可疑。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原故?便又自惴度道:“哦哦,看这光景,她那屋里一定有人,可是屋里有谁呢?便有同院姊妹,也不致躲避我,大约这人不是女子了。又想起昨天见如莲两目发直,神情惝恍,时时似有所思,我问她想什么,她说她正想我,我只当是偶然,如今忖度起来,分明是又添了心事。怪不得她昨夜催我早早回家呢!这样十有八九,她是又有了别人。”想到这里,心里颇有些气恼,但气了没有一分钟,立刻又不胜后悔。想到如莲素日相待之情,绝不能对自己有二心,我也不该无端的往邪处想。但是再咀嚼方才的情形,又不能免于疑惑。只顾这样循环往复的猜度,终未想出个结果。
这时伙计送茶打手巾诸事已毕,那邢妈又走进来斟茶。惊寰忍不住向她问道:“怎你们姑娘睡觉又怕我看了?”邢妈眼珠一转,笑道:“怕谁也不怕陆少您呀!莫说睡觉,我们姑娘洗澡也没逃开您的眼哪!”惊寰听了,想起自己年来数次窥浴的趣事,不禁失笑。就又问道:“那么怎单今天不许我进她的屋子?”邢妈略一沉吟,才又笑道:“屋里若只大姑娘一个人,怎能拦您进去呢?”惊寰听着脑中轰然一声,自想那屋里果然有别人了,不自禁的从喉里送出一个字,道:“谁?”邢妈笑道:“还有谁?左不过是同院的姊妹。”惊寰听了不语,觉得邢妈的话未必果真。如莲向来不喜和姐妹拉拢,又岂肯拉她们来伴宿。只好等见了如莲再问个清楚,便挥那邢妈出去。自衔了支纸烟向那木板床上躺倒,闷闷的望着床顶。
直等过半点多钟,才听得门帘作响,还以为如莲已经起床,派老妈来请自己过去。及到抬头看时,竟是如莲自己来了。惊寰正忍着一肚子闷气,见她来倒合上眼假装睡着,料道如莲必要上前调耍,自己便好乘势和她撒娇。哪知合上眼以后,隐约听得如莲脚步声走到床前,只少立了一会,也并未做声,竟而悄悄的退去。又还以为她看出自己是装睡,故意的退到远处椅上,和自己相持,就仍闭眼不动。过了许多工夫,屋里更静静的没声息了,忍不住才睁开眼,不想屋里已没了如莲的踪影,才知道她进来见自己睡着,竟自趁坡儿躲开。看这光景大非往日亲密之意,不由得把方才的疑云重又布上心来,忽的真生了气。但他还没想到这气该如何生法,忽见门帘一启,如莲又姗姗的走进来。惊寰立刻把脸一寒,更不向她说话,只低头去瞧地板上的缝隙。如莲走过一拍他的肩儿,笑道:“昨天干什么去了?进门就睡,跑到我们这里来过乏云。”惊寰原想不理她,但又不敢过分的怄气,因为气若怄在理上还好,倘若怄得不在理上,惹她把小嘴儿一鼓,自己枉落个作揖打躬,倒不上算。便自加些仔细,含忍着道:“把我抛在这冷宫里,孤鬼儿似的,不睡觉……”如莲不等他说完,便坐在他身旁笑道:“你瞧你,又犯小性儿。今天赶巧了,我那屋有生人借宿,所以没让你进去。这也值得生气?”惊寰道:“向来没听见你留过旁人借宿……”如莲笑着抢说道:“巧了么,偏偏今天就有。”惊寰道:“谁呢?”如莲瞧着他道:“告诉你可别生气。”惊寰点头道:“不生气。”如莲把手一拍笑道:“罗九爷。”惊寰忍不住哈哈大笑,知道她是故意耍笑,便是给她十万生金子,她也不肯留罗九借宿。况且罗九又是个绝不再见的人。这一笑竟把方才的气恼消了一半。如莲又问道:“你信不信?”惊寰笑道:“真难为你会平空想起他来。”如莲道:“你不信啊!那么你也不必问是谁了。走,上我那屋去。”说着拉着惊寰出了这屋,走进她自己的卧室。
惊寰见邢妈正在床前折叠被褥,便自向小沙发上坐了。如莲也赶过去收拾床上散乱着的枕头,却见四五个绣花软枕,都已压得高低不平,像是夜来都有人枕过。惊寰还认着是有姐妹同宿,并不甚在意。自己闲着没事,便举目向四壁流览。看到迎面墙上,忽觉这屋里的陈设似乎和往日略有异样。起初还没瞧出哪里有什么改变,略一凝想,才明白墙壁上较往日多了一块空白。那空白地方原是悬挂自己照片之处,今天忽然的不见了那张照片。还疑惑移在旁处,乃至举目细寻,却是并无踪影,心里十分诧异,便叫道:“喂!”如莲背着身应道:“什么!”惊寰道:“你知道这屋里短了件东西么!”如莲似乎一怔,才回头笑道:“你说的是照片么?昨天钉子活了,掉下来,我就先收在柜里,等你来了再挂。”惊寰听着虽亦略信,但终暗怪怎今天净出这意外的事,难免有些疑念。不过想到如莲的固结深情,只有强忍着不向坏处猜测。邢妈在屋里收拾已结,便自出去。惊寰见如莲已倒在床上向自己招手,就走过和她对卧,握着手谈了两句闲话。邢妈又走进来向如莲道:“姑娘洗脸不?辫子也该梳了。”如莲摆手道:“等一会。”才说完又坐起改口道:“洗,你去打脸水来。”邢妈答应出去。
如莲坐处正面对窗外的阳光,惊寰向她一看,心里突然一惊,见她花容憔悴,较昨日黄瘦许多,辫发蓬松,眼圈儿在红肿之中,又加上一层青黑。惊寰虽然在风流道中没甚深究,但是多少有些感觉,看如莲这副面容,分明是昨夜受过辛苦。惊寰虽未曾身临其境,可是每次见这班中旁的妓女,凡是留过客人住夜,到第二日就变成这副面容。而且回想起来,今天邢妈守门拦我进屋,是一层可疑;她们说话全是惝恍迷离,是二层可疑;而且又把我的照片无故的藏起,是三层可疑。再加上如莲的脸色改变,就此种种推测起来,说不定昨天她竟许留下客人住夜咧!但是这些证据,又都在疑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