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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软榻上坐起身,耳边还有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快活地回荡着。
可她的模样到底模糊了,纤巧的影子裹在一袭火红的衣衫里,明明那样的耀眼,偏偏抵不过那越来越浓的雾气。
前一刻他明明还清晰地看到她的容颜,浅笑嫣然,明媚无双。
她的手也纤细而温暖,一点不像会拿着大鞭子抽人的手。
她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前,感觉到他不规则的心跳时,曜石般的黑眸弯起,笑得张扬而得意。
而他竟不介意她的张扬,她的得意,胸口涨得满满的,仿佛灌了蜜,甜得腻人,却万万不舍得丢开那样的笑容。
可这一刻,怀中已是空空的了。
胸口也是空空的,不知谁将刚刚那甜得腻人的蜜挖了个干净,点滴不剩。
一抬头,看到了面对墙上的画像,却是伊人立于荆山顶上,执着她的鞭子,巧笑倩兮地向他俏皮凝望。
他站起身,手指抚过画中的人儿,心里便安妥了些。
画名《薄媚》,是他亲手所画,并题了一支《相见欢》。
忆携手探流霞,
剪琼花,
浅媚伊人、飞袖舞韶华。
几回醉,
相思泪,
恨无涯。
流水泠泠、金阙倦暝鸦。
相见欢,相见欢,生离死别,永不相见,何来欢喜。
唐天霄轻叹,转头问靳七:“都预备好了?”
靳七道:“都已预备好了,皇上这便出发吗?”
从皇后可浅媚去世第二年开始,大周皇帝似爱上了荆山,几乎每年的暮春和隆冬季节都会微服前去呆上数日,却不再是打猎。
很多时候,他只是竟宵坐于山顶,从日落枯坐到日出。
那么冷的风,那么长的夜,他恬然安静地倚着山石坐着,仿佛在等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再等。
荼蘼花开的岁月里,他在他的江山无限里默数流年,静静地啜饮自己一手酿成的孤单无边。
唐天霄定定神,望向窗外,“什么时辰了?峰儿在哪里?”
靳七答道:“还未到丑时呢,太子殿下应该还在乾元殿见那些大臣吧!”
这几年唐天霄越发倦于朝政,加之思念可浅媚,风疾不时发作,眼看太子唐千峰机敏慧黠,只将朝政交给他,自己常年在怡清宫内静养。此时他要出宫,便记起又有许多日子不曾过问朝政,说道:“不如我们悄悄过去看看他吧!到底年轻,那些重臣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心思,别叫人欺负了他去。”
靳七忙应了,心里却想,太子唐千峰么,分明大有乃母之风。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又怎会给别人欺负了去?
走到怡清宫宫门前,他忽顿住身,打量着四周,问道:“我们这院里种了荼蘼么?怎的宫内俱是荼蘼清香,出了宫却闻不着了?”
“荼蘼?没种吧?不过这会儿,荼蘼也该开花了。”
靳七奔回院内,嗅了又嗅,委实闻不出什么来,也不敢说,只道:“晚点奴婢问问,或许有宫女在院里撒了荼蘼所制的香露也说不定。”
“哦!”
唐天霄有些失望,默然望着那黑底飞金的“怡清宫”三字,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月光如水,那不识好歹的女子在墙内恨恨地怒斥:“若再来吵我,我要养两条大狼狗,开门放狗!”
他在墙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从从容容地应对:“我是真龙天子,并不在意一飞冲天!”
争吵声中,他自墙头一跃而下,凤眸斜飞,乌瞳含情,微笑着扑向他唯一冀望的幸福……
他轻笑,却惨淡。
风卷流光散。
那些快乐,如指间流砂,天际残云,一去不复回返。
怡清宫距离乾元殿并不远,转瞬即至。
他止了值卫通报,只带了靳七缓缓走进去,立在正殿窗下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有大臣在奏道:“太子殿下,丁相家的公子抢了民女不假,不过丁相功在社稷,向来侍君谨慎;何况这民女出身微贱,藉由丁相一家人平步青云,未必不是幸事。丁公子虽是荒唐,想是丁相政务缠身,才疏于教导。谏议御史以此参奏当朝丞相,未免小题大做了。”
清朗的少年笑着回答:“哦?那么,以你之见,又当如何呢?”
“依微臣看,令丁相将丁公子重重责罚一顿,从此严加管束也就罢了。”
“那可不成。丁相乃本朝股肱重臣,政务缠身,若是把精力移到管束儿子上去,谁来为孤分忧?”
“这……”
“对了,听说那民女父亲是个落第秀才,颇是吟得几首好诗,想来也是闲得很,既然丁相无暇教导爱子,不如就把丁公子入赘到民女家中,由那秀才慢慢教导吧!”
“啊,殿下,这万万不可。丁公子已经娶过妻,怎可再入赘别家?”
“那简单,让丁公子写张休书,孤为少夫人另外指门好亲事便是。”
“他的少夫人……闻说甚是贞德。丁公子虽荒唐了些,他夫人却曾说道,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
“要是丁家人么,也简单,把少夫人直接指给丁相,也正好可慰丁相政务缠身之苦。”
“……”
少年的声音已冷了下来:“这事便这么办吧!传孤的话,要么把丁公子入赘民家,让他人代为管束;要么让丁相辞了丞相之位,免得政务缠身,累他子孙不肖,祸害我大周子民!”
“……”
好久,只听里面几名大臣低声道:“殿下英明!”
大臣们鱼贯而出时,已见到立在丹墀前的唐天霄,唬得忙又跪倒在地。
唐天霄淡淡道:“都平身吧!若有哪位再政务缠身,连儿孙都约束不住的,可以自行请辞回老家看孩子。愈是高官,愈当做众人表率,还敢来求情,是欺朕身子倦怠,管不着你们,还是欺朕的太子年少?”
唐千峰在内听得父亲说话,忙走出来相迎,笑道:“父皇别气坏了身体,他们哪里在为丁相求情?不过是儿臣闲得无聊,找他们过来聊聊家常而已,并无甚大事。”
他此话不仅是怕父亲动怒伤了身体,还维护了一众大臣免受唐天霄训斥,却也算得心思玲珑了。
见他言行处事得体,唐天霄心中甚慰,遂携了他的手走入殿内。
待唐天霄坐定,唐千峰亲自从宫女手中接了茶盏奉上,笑道:“这天气一和暖,父皇气色似也要好了许多。若再开怀些,那风疾估计也会慢慢除了根。”
唐天霄轻叹道:“若你再大些,朕便在山间隐居着,每日晒着太阳,吹着玉笙,静静地看那花开花落,不再有那些愁烦之事,自然便好了。”
可没有了愁烦之事,不是一样还有相思之情?
让他时时风疾发作的,不是那些朝廷的纷繁政事,而是可浅媚十余年不曾磨灭的如花容颜。
只怕唐天霄因方才之事心情不悦,唐千峰也便绞尽脑汁找些趣事来讲给父亲听,倒也说得眉飞色舞。
他的身材颀长,酷肖其父;容貌却承继了可浅媚的精致,举止间的俊逸潇洒,比少年时的唐天霄更胜几分。
提起隐居,唐天霄又忆及往年与可浅媚于荆山相偎相依共度的时光,一时眩晕着,也听不太清唐千峰都在说些什么,只是模糊间又似见到那个明媚无双的女子在跟前美眸流盼,格格的笑语没完没了地盈于耳边。
他轻轻道:“浅媚,你真的闹得很。”
唐千峰的身体僵住,小心问道:“父皇,你说什么?”
唐天霄恍然大悟,看一眼殿前满目的春光韶秀,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如今这天下,还算得上清平。”
唐千峰笑道:“父皇少年时便一统江山,天下无不臣服,如今连北赫也称臣纳贡,这大周疆域,已经远超历代帝王。别说父皇,就是儿臣闲了,都想四处走走,好好游赏游赏这如画江山。”
“如画江山……”
他不知是自问,还是问着自己的爱子:“可为何……这般无限宽广的江山,填不满一个人的心?”
唐千峰怔了怔。
而唐天霄的目光更见缥缈,遥望着远远的天际。
流云悠然,来去无踪。
江山再大,却留不住悄然逝去的那一抹风光。
番外:花开荼蘼,且醉春梦酣(下)
唐天霄再次来到了荆山。
在山顶倚着山石坐着,膝上放一把七弦琴,安静地弹着曲子。
从《恋香衾》,到《相见欢》,到《蝶恋花》,都是欢快跳脱的曲调,都是可浅媚爱听的。
他穿的是浅黄色的衣袍,是他出宫是惯常的颜色,也是可浅媚离世时他衣着的颜色。
他和她在荆山定情,在荆山生死相依,又在荆山被无常的命运作弄,天人永隔。
若她未曾喝那孟婆汤,若她尚有一缕幽魂,若她也和他一样对心上人魂牵梦萦,或许会循声找来,或许会凭藉记忆里他的衣着轻易地在月色里将他认出。
他尚未老去,但他已渐渐失去年轻时的风流潇洒和意气风发,他担心可浅媚不再认得眼前这个沉稳内敛甚至沉默寡言的唐天霄。
长夜漫漫而过,天边渐露一线清光。
他还是没有等到她,只等到了日出。
他又将一个人看日出;而她根本没能有机会看一眼荆山的日出。
他叹息,放下七弦琴,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脚,取过山石上的那根鲨皮长鞭。
这是他做给她的长鞭,她极是喜爱,可怀孕逃出后并没能把它带走。
若她魂魄有知,应该也会对这鞭子恋恋不已。
鞭子刚入手,山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惨叫,唐天霄一惊,忙转头看时,正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自峰顶往下跌落。
无暇细想,他已跃身过去,一手抓住一棵老树,一手甩出长鞭,飞快将那身影卷住,迅速拖上山来。
一阵熟悉的清甜气息扑过,那身影已经落地,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翠衣少女,正惊魂未定地向后退着,问道:“你是那个皇帝吗?”
唐天霄一怔。
他不喜有人打扰,从人尽留于山腰。
以他的身份,自然会有人阻止游人上山。
此时不仅冒撞跑上来一名女子,还一开口便道出他的身份,着实诡异得很。
那少女见他不答话,愈加害怕,一边胡乱解着缠于腰间的鞭子,一边叫嚷道:“你真的是那个上吊死去的南朝皇帝吗?喂,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冤屈,找害你的人去,别找我呀!”
唐天霄才晓得他居然被当作那个吊死在荆山的南朝皇帝鬼魂了,有些啼笑皆非。
想及当日的可浅媚也极怕鬼魂的,他便收了鞭子,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