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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暗沉森郁的山林中,再不知暗中潜藏着多少双暗卫的眼睛。
也许,他们潜藏着,只为等候那位大人物处理了混乱的局势好拨冗前来,满怀惊喜也满怀怨恨地接她回去,或逼她回去。
去面对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彼此,以及彼此的恩怨爱恨。
夜幕降临后,最西面设有灶炉的屋子上方传来炊烟,看来像是主人家悼念完死去的朋友,开始为自己的生存而煮饭充饥。
但那烟似乎大了些,而且越来越大,渐渐整个厨房的屋顶都腾起了烟,然后是火。
并且,不断蔓延……
当小木屋成了夜风中燃烧着的火堆,却始终不见一个身影飘出,林中终于混乱,数十名黑衣人飞奔而出,急急寻了器物灭水,并试图冲入屋中寻觅可浅媚踪迹。
而可浅媚和卓锐当然已不在屋中。
他们两人身手都好,暗卫们全神贯注于厨房屋顶的烟火时,他们已自东面原来衡一所住的那间黑沉沉的屋子里潜出,潜入屋后的草丛中;
暗卫们全由暗处转到了明处,奔往燃烧的木屋救火时,卓锐已拉着可浅媚奔到屋后的山坡上,趁着无人监守时迅速逃离。
等暗卫们发现化为灰烬的木屋下并没有骸骨时,他们早已奔走到别的山头,如水滴入海,融汇到茫茫的黑暗中。
可浅媚只想着尽快逃离唐天霄的视线,逃离那段甜蜜却不堪回首的感情,却并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唐天霄性情坚忍,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很快便回过神来重新排布兵马,此时已重新掌控了京畿一带的政局,只是西南、西方已有很多地方被信王和庄氏统领下的楚军占领,东南虽然也有部分州府起兵反叛,却被朝廷兵马分割包围,无法与信王等联络,虽牵制了许多兵马,一时倒也掀不起太大风浪来。
因为是宇文启纵了敌兵入关,有当年南楚降臣建议将都城迁回北都,先安定了北方局势,再来平定江南叛军。唐天霄断然拒绝,并认定此人煽动人心,有意把江南半壁天下拱手让给信王,将其立斩阶下。
众人见唐天霄平叛之意坚决,无不悚然,只专心出谋划策,务要将诛灭信王,收复失土。
可浅媚忆及宁清妩和唐天重所住的花琉倒是平静宁和,有心过去投奔,可如今江南的大部分州府都已卷入了战争,几处要塞或渡口均有双方的重兵把守,连渡江都不容易,更别说前往隔了山隔了海的花琉了。
卓锐因她一心想避开唐天霄,也未必愿意回到信王身边与唐天霄作对,决定先带她往西走,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城镇或小村落安定下来,先生了孩子再说。
他们在山野中呆了好些日子,衣着穿戴,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华丽。
卓锐一身樵夫装束,看着平淡无奇;可浅媚身上穿着自己做的灰布道袍,蓬着头松松地绾了个道髻,出门便拍了满脸黑尘,夹在逃兵和难民中走动,除了太过丰腴的腰腹,看着跟沿路乞讨的小道士没什么差别,也不惹人注目。
只是可浅媚到底富贵中长大,并不曾经历过多少苦楚,如今拖着个重身子劳碌奔波,连饮食大多也是冷水干粮,未免体力不支,卓锐虽竭力相护,甚至时常将她抱在怀中往前走着,到底耐不住这风餐露宿的日子,两日后便开始有些发烧。
卓锐焦急,只得就近在一处村落借了农家的屋子暂住着,请了大夫来调理。
他们只以夫妻相称,因兵乱逃离家乡,倒也无人疑心。
村里有老人见可浅媚怀着身孕奔波流离,却向卓锐感慨起乱世道:“本来好好的太平盛世,才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又打起来了?唐家坐江山也罢,李家坐江山也罢,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看看,这一打起来,多少老百姓遭了殃!连送到战场打得你死我活丢了性命的,也是咱们老百姓的孩子!唉,你们好歹还夫妻在一处,另外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哩!那些人只顾自己当了皇帝,做了大官,可怜那些给拖累的老百姓,尸骨积了一堆一堆,这命真比蚂蚁还不值钱!”
卓锐胡乱应了,回屋里看可浅媚时,正拥着陈旧的粗布棉被出神。
见他进来,她叹道:“至今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卓大哥,瞧来我真是罪过大了,便是死后下十八层阴司地狱也是活该。”
卓锐柔声劝道:“你别想太多,是大周先抢了南楚的天下,现在南楚又要抢回来,你干不干预,他们总还是要抢的。”
可浅媚摇头道:“若不是我,七叔很难再有抢回南楚天下的机会。我父亲对南楚忠心不二,至死不渝,但我就想着,若他还在世,还会不会为了重建南楚颠覆这个好好的太平盛世。”
卓锐想了一想,道:“应该会吧!”
“会?”
“是。令尊那样忠烈耿直的将领不会身事二主,即便因为生存一时妥协,心里也只会认一个故国。那是自小在夫子们忠孝节义的教导下熏陶出来的,哪怕再给打压,也很少会更改初衷,舍弃了他们的根。”
“你再看交王庄遥,当年给南楚末帝凌逼得造了反,可也只是认为末帝无道,而南楚依然是天下正统,大周对他再怎么笼络,信王那里一起兵,他也跟着光复起他心里的大楚来。我瞧着庄世子倒是个明白人,可惜他是庄家独子,素来以孝义出名,皇上欣赏他,却不会信任他,他便没得选择,只能跟着他的父亲相助信王了。”
“那么……你呢?”
“我?我出身行伍,深沐皇恩才至今日……”
他住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破衣旧袍,许久才道,“皇上天下至尊,却待我们这些近卫如手足兄弟,恩深似海……是我心存私念,才落得如此。若皇上肯给我机会,我当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可浅媚怔了怔,问道:“若唐天霄此时让你把我交给他,你也就听话,乖乖地把我交出去吗?”
卓锐一呆,苦笑道:“我会不会把你交出去,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唐天霄在荆山布下天罗地网想把可浅媚重新带回自己身畔,卓锐却带了她逃去,显然已是逆了唐天霄心意了。
可浅媚思来想去,叹道:“便是你把我交出去也不妨事。我实在是……连累你太多了!若不是我,你还是那个人人敬惧有加的御前一等侍卫呢。”
卓锐垂眸,低声道:“浅儿,我没后悔过。”
若不是他一时冲动,以那样特别的方式救活溺水的她,他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也许他会后悔自己年轻冲动,却绝不会后悔救下了她。
入夜,可浅媚卧于床上,卓锐照例披了件外袍,伏在桌上睡着。
可浅媚睡得极不踏实,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卓锐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脚时,却是冰凉冰凉的,正冻得瑟瑟发抖;再一摸被头,已是皱眉。
乡间的棉被本就不比宫里的锦衾厚实暖和,农户借他们的被子又是不知盖了多久的陈年旧被,薄而且硬,并不保暖。
可浅媚本就不适,哪里经得起再给冻上一夜?
他犹豫了下,解开棉衣覆在被子上,自己脱了鞋,也钻入被窝,将那瘦小的身躯扳过,紧紧拥到怀里。
那冰凉的身躯便缓了过来,渐渐有了暖意,熏出了丝丝柔软的甜香。他便有些克制不住,在她的额上亲了亲,又缓缓移下,亲住她的唇。
屋中没有点灯,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她的脸上赤烧,身体也有些颤抖。
她向后缩了缩,却没能离开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便静默地承受他,由着他亲昵片刻,才别过脸,低声道:“卓大哥,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以后,我们就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小山村,安安静静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吧!你砍柴打猎,我也学着做饭洗衣,可好?”
她的话语温柔,却极低沉,游丝般转动着某种说不出的绝望,仿佛刚刚织就一个连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的梦,风吹吹就会破裂。
但卓锐听得却有些痴迷。
他嗅着她身体的丝丝甜香,轻声道:“可我……已不完整……我没法给你真正的家。”
“我也不完整。”
可浅媚轻笑,却呜咽着落下泪来,“那个害了你的男人……把我的心给剜走了!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卓锐哽住,然后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说道:“没事,我有。我分给你。”
他的胸膛内,一颗心正怦怦跳得激烈。
可心若分成了两半,不就碎了吗?
外面似有些微的动静。
卓锐的身体立刻绷紧,拥着她的柔软顷刻化作武者结实有力的肌肉。
他侧头低喝:“谁?”
可浅媚道:“莫非是风声?”
“我去瞧瞧,就回来。”
卓锐倾听片刻,到底不放心,起身披了衣,替她掖紧了被,提剑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屋外居然真的有人,但并没有听到打斗声,只闻有人低低絮语,却不似与附近的村民交谈。
可浅媚有些疑惑,强撑着坐起身,穿了外袍正要出去查看时,已听到刀剑铮然出鞘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沉的闷哼。
是卓锐的声音!
她的额上猛地冒出汗珠,慌忙拉开门,冲了出去。
冷月如霜,寂寂投于屋前的地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那薄薄的雪地中央,卓锐安静地躺着,暗红的液体正缓缓自他身下淌出,悄无声息地渗入地面。
“卓大哥!”
可浅媚不可置信地惊痛大叫,慌忙奔了过去,用力将他抱起。
往日炯然有神的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英气俊朗的面庞因伴着死亡来临的剧痛而扭曲着,直到对上她的目光,才慢慢地舒展开来,转作苦涩的凄笑。
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浅儿,我真的想……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我砍柴打猎,你做饭洗……衣……”
凄笑凝结了。
他恋恋地望着她,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在她的臂腕间垂下了头。
“卓……卓大哥!”
她跪在地上,努力把他抱得直起身来,摇晃着他,呼唤着他,凄惶而无措。
他砍柴打猎,她做饭洗衣,他们刚刚说好呀!
这混沌乱世,还有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神一般的男子,她终于可以抛开,终于可以不再理会……
他们刚刚说好……
这才一转眼的工夫……
“卓大哥!卓大哥!”
他再不动弹,她的呼唤已转作凄厉,像被猎人一步步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