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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陈连长这番举动实在太过莫名其妙,这个军礼显然跟我们三人的身份不怎么搭调,于是我撑起身子,试探着对杜少谦说:“杜科长,你有没有发现,陈连长这个人……有些没头没脑的怪异?”杜少谦字正腔圆地说:“不是陈连长这个人有些怪异,而是他碰到了一件怪异的事情。你当我真的相信他所隐瞒之事就是那些埋在地下的细菌哑弹吗?陈连长为人太过于忠厚实诚了,说谎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只不过我不想双方撕破脸皮,毕竟咱们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人家动动手指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了咱们,那咱们还怎么继续追查杀害吴先生的凶手?”“什么?”我吃惊不已,“杜科长是说陈连长隐瞒之事根本与那些细菌哑弹无关?他完全是在糊弄咱们?这怎么可能?你、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江风腾波而起。杜少谦抹去溅在脸颊上的水滴:“不能说陈连长完全在糊弄咱们,关于那些细菌哑弹之事他说得头头是道,应该确有其事,而且咱们通过这件事捋出的线索也是至关重要的。只是陈连长拿这件事做幌子就不那么高明了,甚至是错漏百出。”“哪里错漏百出啦?”我挪了挪身子,“怎么我一丁点儿都没瞧出破绽呢!”“首先是江心岛上那名无脸士兵,我怎么思量都觉得他独自登岛事有蹊跷。”杜少谦缓言道,“还有就是陈连长对这件事的解释,如果是一个排或者一个班驻防,倒也说得过去,但是现在是一个连队的兵力,他说抽不出人手就有点不切实际了。而那台无线电发报机显然是军用的设备,附近又根本没有其他的部队驻扎,所以我在想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电台本身就是无脸士兵带到江心岛上的,他是想通过电台发出一些重要的信息,而这些信息恰恰与陈连长所隐瞒之事关系匪浅,因此陈连长才会不管士兵死活直接问起他的临终之言……如此推断就合理了不是?”我连连点头,转而又道:“可如果是这样,干吗不直接在军营里发出那些信息,却偏偏孤身涉水跑到那座江心岛上?这是不是有点,有点脱了裤子放屁?”杜少谦挪了挪身子:“没错。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之一。另外就是,陈连长在获知坑道坍塌之后的表现。要是换作我,我完全可以命令士兵禁止咱们三人走出屋子。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冲出了房间,既然他先前如此决绝地三缄其口,怎么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水?我想那时他肯定是心生一计,想出了用细菌哑弹这件事来蒙混过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只让咱们看了两眼那坑道,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再让士兵把咱们赶出来的缘由吧?”我顺嘴猜测:“杜科长的意思是,陈连长碍于此前你多次的推测正中其下,陈连长深恐你不相信他的谎话,因此才让咱们眼见为实,继而为他后来的谎言做个佐证?”杜少谦信心满满:“嗯。只可惜陈连长后来多次失语,才更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邱明,你应该还记得,陈连长前前后后说了几次‘事情跟你想象的并不一样’,这句话乍一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仔细想来,你就会发现是言之有物的——必然是他对咱们目前所知道的事情不以为然,想要直抒胸臆告知真相却又不得不紧闭其口。这一点在我向他复述此前发生的种种一切之时就能窥测一二,陈连长当时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并无一丝惊讶。这说明咱们所知的这些根本没有触及他所隐瞒之事的核心,他才会如此放心。至于究竟他所隐瞒之事跟吴先生之死有没有联系,此前我曾分析过了,神秘人獠牙剃刀这条线既然涵盖了军营这个点,那么肯定是有联系的。”听罢杜少谦这番娓娓道来的话,我直在心里暗自称奇,杜少谦果真眼光独到,凡是我所觉察出不对头的地方,他全都无一例外地熟谙于心,并且总是能分析得有条不紊。一个古怪的念头恍然冒出我的头颅:这个人曾经都有过怎样的经历?是什么能让他在如此琐碎的细节里还能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
“再有就是,陈连长犯了一个非常彻底的错误。”这时杜少谦又说道,“他不应该此地无银三百两,深感忧虑地三番五次嘱咐咱们不要再回到军营。倘若他所隐瞒之事真的是那些细菌哑弹,既然已经全盘托出了,为何又惴惴不安地怕咱们再来找他,这岂不是不打自招?但是碍于此前我说的那些局限,咱们还得暂且撇开这桩事情,全力去查清当年吴先生在魁岭都经历过什么。再有,那些白米饭和猪肉也很奇怪,当下,这类吃食在城里的供销社都是紧俏货,就算凭票购买也是定额限量供给。一个连百十来号人吃上两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么这些吃食从哪里搞来?我猜八成是陈连长有特殊的渠道,甚至是上头特别供给的。加上陈连长的举止言语中处处透着一股子悲怆,甚至……甚至隐约有种孤心赴死的意味。凡此种种诸事当然都无一例外地同他隐瞒的那件事情有关。”杜少谦略微停顿片刻,转言又道,“其实,我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传尸鬼疰’这条微乎其微的线索居然会引出这么多谜团。而依目前的情况看来,似乎咱们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已。”说话间扎哈已行至江心岛附近的水域。想到昨日在岛中谷底之内,我们差点儿遭了那些铁甲蚂蜢的毒手,心底不由得暗暗后怕。于是思绪也如同水中的扎哈一般漂荡起来:如今杜少谦推测,吴先生很可能跟张树海、李光明有什么瓜葛;而他们两人当年又曾恰巧登上过江心岛,并且与木帮中人有着莫大的关联——这点早在江心岛我就有所怀疑,只是在杜少谦的授意下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假如顺着这条线再往下捋,皮五正是木帮中人,那么如此说来,是否就意味着他与吴先生之间也有些纠缠不清?
江风在这时陡然强劲而起,呲毛小鬼一样在耳边呼啦怪号,窄细的扎哈随即晃动得厉害。皮五挥舞剡木桨的频率也加快许多,两只胳膊像上了发条似的不停不歇,聚精会神地躲闪着迎面而来的浪头。再看江水在滚滚铅云的笼罩下变得黑漆漆的,豆粒大的雨点已然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凶猛地在江面上形成肆无忌惮之势——斜扬,灌洒,横扫,狠砸,张牙舞爪,灰飞烟灭……变着法子地连番折腾直让人叫苦不迭。我紧缩着脖子,望着越来越模糊的鸭绿江面,一时间满腹愁肠,禁不住心里默默叨念:但愿雨过天晴之时,所有的谜团都会尽数解开!
扎哈又歪歪扭扭飞驰了一阵儿,待越过哨口响水亮子之后,我的心开始揪起来。老话儿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知道那哨口烟袋链里的水怪毛毛撑会不会再次浮出江面,说不定这工夫那物正等着我们一雪断牙之恨呢!还好,扎哈在皮五的操控下安然渡过哨口,只是我看得出,皮五这家伙也是心有余悸,根本是闷着气息硬着头皮杀过去的。
不久之后,我们总算登上岸来。瓢泼的大雨好似又激烈了许多,整个魁岭犹如被一口黑锅罩住,像是马上要掉落下来混为一体。按照杜少谦的指示,我们三人准备重新循原路由河岸密林内的地道潜回跃进旅馆。杜少谦边走边解释道:“说不定胡建设的眼线并不知道咱们离开过,这样回去神不知鬼不觉。”江岸四周雾气糟糟,放眼望去,只能瞅出去十几米开外。近处七八间错落的房屋阒静如初,俨然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乡亲。我们身上早就被淋得水汪汪的,甚至走起路来鞋子里都吱哟吱哟地响。只是越往河岸密林里走,我的胸口越觉发寒,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肚皮偏偏不争气地也跟着咕噜噜地叫唤着。我猜想眼下应该是正午时分了——对于年轻人来说,肚皮往往是最好的计时器。这么思量着的时候,我恰巧有一搭无一搭地瞟向不远处那些房屋,腾地一个念头跃出我的脑海,天灵盖上顿时吱啦啦地阵阵麻酥:既然此时正值饭口,怎么魁岭房屋的烟囱里竟无一丝炊烟冒出?那“大锅饭”的制度早在年初就被国家明令废止了,各地的乡亲们目前仍旧是各回各家,各自开灶,可眼下这番情景不是有些蹊跷吗?恍然间我想到昨日离开魁岭的时候,沿路也并没有见到一个乡亲,难道,难道……我不敢再往下想,连忙凑到杜少谦身边准备如实相告,谁知我还没说出半个字来,就听到密林之中传来一声声尖厉无比的惨叫!这叫声像是撕碎了喉咙一般,不可遏制地让我抖出来一串惊悸!
杜少谦遽然停下脚步,只一瞬间,便又撑起身子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密林之中白雾缭绕,较之江岸周遭更加障眼,再加上树木枝繁叶茂,还没跑出去多远便看不到杜少谦的身影了,只能听到他的身体“刺啦刺啦”刮蹭树枝的响动。我本想等着皮五赶上来,但转念思量他肩上扛着扎哈,手里头还拿着獠牙剃刀留下的面具和袍子,自然行动不便;何况他身有残疾,本来就比常人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于是低声扭头喊道:“皮五,你麻溜儿点快跟上!我等不及你啦!”“你先跟紧杜科长!”皮五回道,“这疙瘩我比你们俩熟悉,一会儿工夫准撵上去咧!”我没有再去管他,心知但凡追上了杜少谦,即使有天大的危险也有他顶着,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有所损伤。又蹽出去一阵子,模模糊糊瞄见杜少谦弓腰钻进了沟塘子,我连忙四下打量,却发现此地正是那跃进旅馆地道的出口处。爬上缓坡,眼见着杜少谦又隐入了白雾之中,正四下找寻,忽然听见南头传来阵阵抽抽搭搭的哭叫,叫声夹杂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干呕咳嗽,那哭叫早就语无伦次得一塌糊涂:“他死了,他死了……走着走着头颅就……掉了!掉了!传尸鬼疰!是传尸……传尸鬼疰!印记……印记……纸人又来杀!杀……”
我听着声音有些耳熟,顿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待拂开浑浑浆浆的白雾,但见一人撅着屁股栽卧在地,身着的中山装满是水汤挂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