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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阙门,眼界顿开:左边太液池,清波浩淼、山影苍碧。右边凉风台,巍然高耸、檐接流云,其上传来鼓乐之声。司马迁抬头仰望,隐隐见凉风台上舞影翩跹,天子正在观赏乐舞。
来到凉风台下,司马迁拾阶而上,天子近侍苏文正走下来,见到他,奇道:“中书大人?你来做什么?皇上今天并没有召你啊。”
司马迁一愣,回头看那传诏引路的小黄门,却见那小黄门已经转身走远。莫非是传错了?他只得转身,原路返回,纳闷之余,倒也心中暗喜,每次面见天子,他都局促不安。今日又多出一天空闲,正好回家写史。
要到阙门时,忽见一个黄门提着一个食盒走出门来,身形步态极其熟稔,司马迁心中一震,忙仔细一瞧:卫真!
司马迁心头剧跳,猛地站住,再走不动。卫真一抬眼,也看到了他,也是身子一颤,停住脚,呆在那里。
两人相隔几十步,却像隔了几十年。
半晌,卫真才慢慢走过来,步履畏怯,像是在怕什么。等走近些,司马迁才看清,卫真唇上颔下原本有些髭须,现在却光溜溜一根都不见。
“卫真?”司马迁恍如遭到电掣。
卫真畏畏缩缩走到近前,低着头,始终不敢抬眼。
“卫真,你?”司马迁心抽痛起来。
卫真仍低着头,身子颤抖,眼中落下大滴泪珠,砸在靴面上。
“卫真,你这是怎么了?”
司马迁伸出手要去揽,卫真却往后一缩,忽然跪倒在地,放下食盒,重重磕了三个头,而后抓起食盒,埋着头,从司马迁身侧匆忙疾步走过。司马迁忙回转身,见卫真提着食盒,急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太液池边,渐渐消失在水岸树影深处。
过了许久,太液池上现出一只小船,划向水中央,船上一人划桨,一人站立,人影隐约,看不清那站立的是不是卫真。
樊仲子在长安城外、建章宫西有一处田庄。
硃安世四人早早赶出城去,避开眼目,分头进庄。
樊仲子已找来建章宫地图,四人展开那地图,仔细商讨进宫计策。
天黑后,四人各自去换夜行衣,韩嬉最后换好,从内室出来,只见她全身黑色,窄袖、紧腰、束腿、黑靴,再加上一头乌鬟,如一株墨菊,越发显得俊俏秀逸。樊仲子连声赞叹,郭公仲高声叫好,硃安世也眼前一亮、心中暗赞。
四人牵马出庄,马蹄均已用羊皮羊毛包裹,行走无声。今夜正巧天有乌云,月暗星稀,四野昏黑。四人乘着夜色来到建章宫西北侧,郭公仲按约定先下马,说了声“石鱼!”转身急步走向宫墙。
硃安世三人继续北行了一小段路后,也下了马,墙内便是太液池,距渐台最近。樊仲子将四匹马缰绳挽在一起,低声嘱咐一声“小心”,随后牵马隐入旁边树丛中。
硃安世向上张望,墙头每隔几十步便有一个卫卒挑灯执械,来回巡守。静待片刻,墙头忽然传来呼叫声,灯光纷纷向南移动,自然是郭公仲在南头故意暴露了行迹。
“好,走!”硃安世低声说着,急步奔至墙角,韩嬉随后跟来。两人各自取出绳钩,用力向上一抛,钩定后,一起攥紧绳子,蹬墙向上攀行,硃安世才到墙顶,韩嬉也已到达。硃安世这是第一次见韩嬉做这些事,暗暗惊叹。两人攀在墙边,收好绳钩,向内偷望。只见附近宫卫都急急向南赶过去,不远处一个尉官大声叫嚷,喝令其他宫卫补好空缺。乘近前留下空档,两人迅即翻身越过墙堞,跳下行道,几步急行,又越过对面墙堞,钩住墙砖,溜下宫墙。
脚底是一片草丛,眼前不远处一条甬道,甬道外一片浓黑。仍是几十步一个宫卫挑灯巡守,另有一队宫卫急急向南赶去。
硃安世、韩嬉伏在草中,等近前那个宫卫走开,急忙蹑足前奔,穿过草野,走了不多远,脚下开始松软,到了水边沙地,两人放轻脚步,向前慢行,脚下渐渐湿滑,草也多起来,已到了水边。两人轻步探入水中,才走了十几步,忽然碰到一团团毛茸湿滑的东西。
随即,一阵惊鸣声,震耳骇心!
是水鸟!不知有多少只,纷纷扑腾惊飞,硃安世和韩嬉慌忙俯身趴下来。
附近那个宫卫立即提灯赶过来,不远处几个也先后奔来,一起向这边觑望。两人低伏身子,丝毫不敢动。幸而那些鸟渐渐飞落,咕咕鸣叫扑腾一阵,重又安静下来。那几个宫卫张望半晌,见无异常,才回身又去甬道上巡查。
月亮透出乌云,微洒了些光下来,硃安世睁大眼睛尽力张望,隐约辨出前面一片浅草湾地,是禽鸟栖息之所,水面黑压压伏满了水鸟。左边一片水面水鸟要少很多。于是他以手语示意韩嬉,随后慢慢站起身,低弯着腰,小心避开水鸟,在草丛中轻步向左边走去,韩嬉紧随在他身后。
行了几十步,见水面没有了禽鸟黑影,两人才慢慢探进水中。等水要没至脖颈时,两人相视点头,一起深吸一口气,俯身钻进水里,向前潜游,游了百十步之后,等气用尽,才触手示意,一起探出头。
四周尽是黑茫茫的水,远处亮着几盏灯光,应该正是渐台。
两人便轻轻划水,尽量不发出声响,缓速向渐台游去。游了许久,渐渐接近灯光,也能隐约辨认出水面上矗立一座楼台。
眼看要游到渐台,前面忽然现出一团团黑影,硃安世怕又是水鸟,忙伸手去拉韩嬉,韩嬉也已发觉。两人轻轻游近,仔细一看,不是水鸟,而是莲花,一朵朵飘满水面。现在才初夏,怎么会有莲花?
硃安世伸手一摸,花瓣坚硬,竟是铜片。而且,花芯中轻轻发出铃铛响声。
他大吃一惊,又轻手摸那花芯,里面一根细铜杆,顶上缀着一个铜铃。再摸下面,莲花底座是个木盘,盘下一根细绳垂在水中,他潜入水底,顺着绳子往下摸,细绳竟有一丈多长,低端拴了一个小铜球。
硃安世浮上水面,再放眼一望:眼前这铜莲花,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将渐台团团围住。若想靠近渐台而不触碰铜莲铃铛、不惊动上面的宫卫,除非能飞。
他扭头望向韩嬉,韩嬉正摸着面前一朵铜莲花,虽然漆黑中看不见神情,但应该一样吃惊灰心。
两人在水中静默半晌,硃安世不死心,绕着渐台游了一周,见那铜莲花将渐台整整围了一圈,没有一点空隙。
硃安世心中愤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韩嬉,游到太液池北岸,岸边有一条巨石凿就的大鱼,宽五尺,长两丈,他们爬上石鱼,郭公仲已甩开宫卫,在那里等候。三人一起设法逃出了建章宫。
司马迁回到家中,想了许久,才告诉妻子:“我见到卫真了。”
“他还活着?在哪里?”柳夫人正在收拾碗盏,一惊,手里的碗几乎跌落。
“建章宫。”
“他怎么会在那里?”柳夫人忙放下碗盏。
“不清楚——”司马迁将前后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他也……”柳夫人不由得看了一眼司马迁光光的下巴,又忙转开脸,瘫坐在席上,怔怔落下泪来。
司马迁眼眶也湿起来,忙转头望向窗外,暮色晚风中,那棵枣树如一团浓墨,涂抹在夜幕。
栽种这棵枣树时,司马迁才满二十,刚到冠岁,卫真则还是个孩子。
那天才立春,司马迁在执锹挖土,卫真跑去提水,那桶高过他的腰际,他用胳膊费力挽着,一路磕绊,泼泼洒洒,好不容易才挪到土坑边。脚下土松,一不小心,连桶带人栽进坑里。司马迁忙拉起他,问他伤到没有,他满身满脸是泥,却笑呵呵地说:“差点把我也种下去……”
“我早说了,再不许去那秘道……”柳夫人呜呜哭起来。
司马迁用衣袖拭掉眼角泪水,内疚道:“怨我,我该盯紧一些。那天进到石渠阁,我其实察觉卫真想下秘道,却没有喝止他。”
“一定是吕步舒,他可能料定你们会再去那秘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狠?”
“吕步舒这样做,是想折辱我、恐吓我。前几日,我见到了杜周的奏文,杜周也知道了孔驩和孔壁《论语》,他想借此弹劾吕步舒,自己却反倒死了。如今,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恐怕只有我和卫真了。吕步舒一定会设法除掉我,只是尚未抓住我的把柄。他让卫真在宫里做黄门,是为了好监管,更是为了警示我。今天天子并没有召我,小黄门却引我去了凉风台,回来又偏偏遇到卫真,这定是吕步舒有意安排。”
“我们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我早有死志,怕他做什么?眼下唯有尽快完成史记。只是苦了卫真……”
无功而返,一连几日,硃安世焦躁难安。
四个人商议了许多办法,却都行不通。
最后,韩嬉言道:“看来,只有找宫里的人,才能救出驩儿。但找谁呢?”
硃安世闻言,猛地想起一人:任安。
他与任安彼此相契、情谊深厚,是忘年之交。任安当年是大将军卫青的门客,卫青之姊是当今皇后,其子刘据又是太子,如今卫青虽然已死,但任安与太子因有渊源,仍有过往。或许能托任安,求太子和卫皇后搭救驩儿。眼前无路,不管行与不行,都得试试。硃安世念头一动,马上起身要去找任安。
樊仲子忙拦住道:“你是朝廷重犯,大白天,怎么能冒冒失失就这样闯出去?你去见任安,若被人看见,任安都要受连累。那任安我虽然没有交接过,但我与他的朋友田仁十分熟,我去请那任安到这里来。”
樊仲子去了半天,果然请了任安来。
任安一见硃安世,几步奔过来,捉住他双手,不住感叹:“你这莽头,居然还活着!三年前我被派往益州做刺史,杜周还命我去成都捉你。我一路担心,谁知到了成都,你居然已经逃了,哈哈!我才回长安一个多月,居然在这里见到你!”
硃安世见任安一片赤诚,心中感激,忙连声道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