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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斜靠在树棚里,想起那只老虎,不约而同一起笑起来。起初还只是小笑,互相一对视,顿时大笑起来,再也停不住,笑声惊得树丛里宿鸟扑拉拉一起惊飞开去,直笑到筋疲力尽,才渐渐止住。
硃安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开怀大笑过,心头闷气一扫而光。自见面以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驩儿笑得这样开心,大是欣慰。
过了一阵,驩儿望着林野,忽然牵念道:“不知道那只老虎吐出石头来没有?要吐不出来,它就得饿死了。”
硃安世想了想说:“它既然能吞进嘴里,大概也能吐出来,只是当时太焦躁,等安静下来,慢慢吐,应该能吐得出来。”
驩儿不再说话,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硃安世问道:“你娘是让你以后跟着那御史大夫吗?”
驩儿摇摇头:“我娘没说,只说一定要找到御史大夫,当面背给他听。”
“见到御史大夫,背给他之后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跟着我吧,我儿子一个人太孤单,你们两个年纪一般大,正好做个伴。你愿不愿意?”
驩儿扭过头,眼睛闪着亮,狠狠点点头:“嗯!硃叔叔,你的儿子叫什么?”
“郭续。”
“哦,硃郭续……”
硃安世笑起来:“他就叫郭续,不是硃郭续。”
“他不是该姓硃吗?”
“我本来姓郭,我父亲被皇帝老儿无缘无故问了罪,我们郭家全族被斩,只有我侥幸被救走,为了活命,所以改姓了硃。我儿子自然该姓回郭。”
“难怪你把天子叫‘刘老彘’……”
几天悉心调养,驩儿已渐渐复原。
他毕竟是个孩子,在树棚里拘困了这几日,见硃安世跳下树,又去寻吃食,嘴里虽不说,眼中却露出跟随之意。硃安世回头看到,立即明白,他丢下驩儿去寻食本也不放心,不敢走远,附近山果野菜薯根也几乎找尽。于是他便在树下伸出双手笑问:“你也该走动走动了,敢不敢跳下来?”
“敢!”
驩儿顿时爬起身,扒在棚沿边,笑着望了望硃安世怀抱,稍一犹豫,随即鼓起勇气跳了下来。树棚离地有半丈高,硃安世在下面稳稳接住,两人一起笑起来。硃安世当年和儿子就时常这样玩耍,看驩儿异常开心,他心头一热,竟涌起一阵酸楚,忙嘿嘿笑了两声,小心放下驩儿,牵着他的小手,慢慢往林子里穿行。
没有火,吃了几天山薯野果,硃安世心里寡燥,想另找些食物吃,问驩儿,驩儿却说很好。
硃安世笑起来:“你这孩子,问什么都说好。小孩子家,要常说说‘不好’才对嘛。”
但这山里,能有什么?找了许久,依然只有山薯野果。
两人穿出树丛,来到一处山坳,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小兽啼闹之声。拨开草丛一看,下面一个山洞,洞口一只猛虎!身边两只小虎仔。
硃安世忙一把护住驩儿,躲在草丛后,一动不敢动。过了半晌,不见动静,只听见小虎仔仍在啼叫,声气竟十分哀惶。硃安世轻轻拨开乱草,偷偷望去,那只大虎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嘴大张着,口中卡着一块圆石。
居然是那天那只老虎!它竟没能吐出那石头!
看来真如驩儿所言,它因此而饿死。再一看,它的肚腹露出乳头,是只母虎。两只小虎仔围着它,不断挨擦抓拨,含着母虎乳头吸吮两下,接着又哀啼起来。看来是饿极了,而母虎乳汁已干。
硃安世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得有些歉疚。
“它是两只小虎的娘……”身边驩儿忽然小声说道,语气有些伤怜。
硃安世知道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娘,忙伸手轻轻揽住,低声说:“我去捉几只野兔喂他们。”
“不好……”驩儿小声道。
“嗯?怎么不好?”
“野兔也有娘,也有儿女。”
硃安世一听,先觉好笑,但略一想,又一阵感慨:这孩子心太善了。小儿天性都顽劣,不懂什么善恶。自己的儿子当年还专门捉了虫子弄死取乐,被郦袖责骂了几次才不敢了。驩儿小小年纪,却能处处替人着想,善心竟及禽兽。若不是自幼就身遭过大难,哪里能有这片善感之心?
他温声问道:“你觉着该怎么做才好?”
驩儿望着小虎仔想了半晌,小声道:“我也不知道。”说完,眼中竟闪出泪来。
硃安世从未细想过这些事,一直以为,一物降一物,本来是自然之理。然而,此时以父母子女之心去看,忽然觉得,这自然之理竟是如此无情!他不由得记起赵王孙似曾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当时听了,混不介意。此时猛然想起,看着驩儿满眼伤心,听着两只小虎仔哀哀而啼,再想起自己的妻儿,相隔千里,不知能否顺利重聚,就算重聚,自己和郦袖有朝一日总得死。倘若死时,儿子已经成人还好,若不幸死的早,留下儿子孤零零在这世上,又得像自己幼时一样孤苦无助……这样一而二、二而三,心绪蔓延,无边无际,竟至一片空茫灰冷。
他眼中一热,落下大滴泪来。
脸上一凉,他才惊觉,忙抬手擦掉,幸好驩儿一直望着老虎,没有发觉。
他万分诧异,自己竟像妇人一样愁感起来,不由得自嘲而笑。但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
良久,等心绪平复,他才蹲下身子,揽住驩儿双肩,温声道:“我们不是有意要害死那只母虎,我们只是自保。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好运,也有坏运,不论好坏,碰上了,都得自己承当。我看那两只小虎仔不算太小,也该断奶,学着自己寻食了。就像你,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你就得比别的小孩子多吃些苦,早点学会如何活命。其实硃叔叔也和你一样,很早就孤单一个人,凡事只能靠自己。你看硃叔叔现在活得不是好好的?既然你不愿我去捉野兔,那就让它们自己求活吧。你呢,也得尽力好好活下去。这世上虽说太多不公,但至少这一条很公平——你尽力,才能得活;不尽力,只好去死。”
驩儿默默听着,不住点头,等硃安世说完,他抬起头,望着硃安世,满眼感激:“我命好,还有硃叔叔。”
硃安世咧嘴一笑,回头望了望,那两只小虎仔似乎也啼累了,或者明白母虎已经死了,竟也不再哀啼,呜咽几声,转身离开,低头嗅着,一先一后,向草丛里钻去,不久,便不见了踪影。
硃安世笑道:“看,它们自己寻食去了。”
“嗯。”驩儿也微微笑了一下。
“我们自己也该寻食去了。”
又过了两天,驩儿身体完全复原。
硃安世决计还是去成都,便带着驩儿离开树棚,穿林越谷、走走停停,依着日影,一路向南,在林莽中慢慢跋涉。
一路上,不论硃安世脚步多快,驩儿都始终紧紧跟随,从未落后,也没叫过一声苦。硃安世要背他,他抵死不肯,问他累不累,他总是摇头。硃安世说休息,他才休息。
三个多月后,两人才终于走出群山。
远远望见山下一条江水蜿蜒,江湾处小小一座县城,是涪县'涪县:今四川省绵阳市涪城区。'。
这时已是暮冬,两人早已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硃安世脖子上还套着铁圈,双腕铁扣各拖着一截铁链。他用丝锯锯断手脚上的镣铐,脖颈上的铁圈和双腕的铁扣,却使不上力,只能由它。
“嘿嘿,走出来啦!”硃安世和驩儿相视一笑,都格外开心。
两人穿过密林,走下山坡,前面现出山间小径。久隔人世,双脚踏上人间小径,硃安世头一回发觉:路竟也会如此亲切。
正走得畅快,转弯处忽然走过来一个人,面目黧黑、身形佝偻,是个农家老汉。
见到两人,那老人登时站住,眼中惊疑,手不由得握紧腰间一把镰刀。
硃安世忙牵住驩儿也停住脚,温声道:“老人家,我不是坏人。”
那老汉上下打量硃安世,扭头看看驩儿,又盯住硃安世手腕上的铁扣铁链,小心问道:“你是逃犯?”
硃安世点点头,正要解释,老人看看驩儿又问:“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是我儿子。”硃安世脱口而出。
这三个月跋涉,两人朝夕相处,共渡饥寒艰险,早已与父子无异。
“孩子这么小,你就带他一起逃亡?”
“唉,我也是没法子。”
“你犯了什么事?给你戴上钳钛?”老汉神色缓和下来。
“我被发往边地从军,这孩子娘又没了,在家里无人照看,我才逃回家去,想带他去投靠亲戚,途中又被逮住,幸好有山贼劫路,我趁乱带孩子逃了出来。”
老汉忽然叹口气道:“我儿子因为自己铸了几件农具,亭长说是私铸铁器,将我儿子连两个孙子一起,全都关进牢狱,又被强征从军,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去北地攻打匈奴了。”
“我前年也是随那李广利西征大宛。”
“听说李广利远远赶不上当年的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连连失利。只可怜我那两个孙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唉,不说这些了,说起来伤心——”老汉擦掉老泪,望望驩儿说:“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前面转过去就是村子了,小心被人看到。这样吧,我带你们走小路,从村后绕过去。”
“谢谢老人家。”
老汉慢慢引着硃安世、驩儿穿过一片竹林,沿一条僻静小路,走了一阵,树林后隐隐现出一片农舍。老汉停住脚,正要指路道别,眼见硃安世身上的铁圈、铁链,迟疑了良久,又道:“你身上戴着这东西,走不多远就会被人察觉,干脆你先到我家,我帮你去掉它。”
藏匿逃犯是死罪,老汉是担着性命救助他们。硃安世连声道谢,老汉却摆摆手,又引着他们避开眼目,从村后偷偷绕到自家后院,推开柴门,让两人躲进柴房中。随后去拿了铁锤铁凿进来。原来老汉是个老铁匠,没用多久,便帮硃安世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