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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街风筝-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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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愣,口气很严厉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老师从未这么凶过。向镜我吓坏了。他结巴地说:喊了半天,没看到老师,就走到这里来了。

老师脸色和缓了。他似乎有些尴尬,解释说:刚才到那边方便去了。向镜我就没再问,但他暗中疑惑:老师是受过西洋绅士教育的,从来没看到他随地方便的。只不过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说罢了。

回到书房,老师和他聊起了天。不过向镜我感觉到了,老师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后来,他就告辞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聊天。

一场暴风雨来临了。



 57、遗言

“文革”之中,在连续的批斗里,风度翩翩的司徒老先生背佝偻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整天低着头走路,一听到敲门声就发抖。那些诬陷他的罪证还不足以让他垮掉,毕竟,他平时很少和人结仇,又是著名的专家,很多人还是同情他的。而压垮他的,却是那个金库的传说。揭发这事的竟然是他的女婿马大元。

以“敢死队”头头赵山根为首的造反派围攻了司徒公馆。赵山根获悉马大元的检举后喜出望外,他号召马大元坚决与特务司徒雷划清界限。在一场群众大会上,马大元当场宣布,与司徒江南断绝一切关系,他不爱美人爱斗争。他还视死如归般地走上台去,用刷子写下了几个大大的字:“休妻书”。

马大元抛弃资产阶级小姐妻子成了当时轰动的新闻,也被树为立场坚定的样板。司徒江南被赶出了马家,回到了父亲身边。每次批斗时,这位漂亮的女人都被拉着去陪斗,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一个男人凶狠地抓起她蓬松的头发,让她低头认罪。她总是猛地抬起脸来,严酷无畏地盯着对方,紧抿着嘴唇。她逼人的目光让抓她的人都有些心虚和发毛。每当这时,司徒雷总是撕心裂肺地狂喊:小南,小南。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昏死过去。

“敢死队”折腾了几个月,也没有查出金子在哪里。他们恼怒地把司徒父女赶出了公馆,赶到了祠堂里。祠堂早已经无人打扫,遍地老鼠和鸟粪。父女两只能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熬过一夜又一夜。赵山根等人却先后搬进了公馆,占据了一个个房间。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不解气,又带着一帮人砸烂了祠堂里的石碑,火焚了院子里的花草鸟树,还在公馆底下挖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举报中的金库。除了石土,甚至连个破坛子都没有挖出来。

有一个夜晚,大雨倾盆。司徒雷被批斗后给扔到了祠堂里。司徒江南正发着烧,已经没有力气照顾爸爸了。此刻,望着昏睡的女儿瘦削的脸,预感到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司徒雷给女儿留下了一张纸条——悄悄塞进她的手里。他咬着牙,爬出了祠堂,朝着那片青藤爬去。大雨落在他的身上,泥水溅满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他不顾一切,向着那里爬去。因为,那里有一个他爱着的人,是他们共同的归属地。暴雨不住地下着,在他的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水相混的泥泞痕迹。

向镜我悄悄地翻过墙头,伏着身子向祠堂走去。几个月来,每当批斗后,他都要偷偷地给老师送点吃的,也来安慰安慰师妹。晚上大雨,他安顿好了家人,又披着雨衣冒险赶来。

祠堂没有门,狂风暴雨打得地上一片阴湿。师妹缩在一角,昏昏地睡着。老师却没在这里。难道又被拖走了?他担心地四处看看,忽然看到了那张纸条。他轻轻抽了出来,看到了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小南,爸爸去了。你要坚持下去。记着,坚持。我已经交代过,向师兄会照顾你的。爸爸爱你!

字越往后越模糊,显示写字的人已经没了力气。不好,老师要自杀。他慌张地四处寻找,井盖没有掀开,不可能跳了进去。

他又仔细地在周围查看,终于看到了那条血迹。顺着那片爬痕,他一路摸到了地下室里。

在黑暗的地下,他听到了老师的呻吟。他最终明白,祠堂底下原来是老师的密室。作为学生,他只知道老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妻子,没想到师母就葬在这里。

不!!不!我要杀死他们!把他们全杀光!

司徒雷老师滚成了一个泥人,他神志已经不清了,在断断续续地喊叫。

喊叫着的人突然从地上挺起,满头汗水。他死盯着黑暗的空间,又颓然倒下。

烛光忽然亮了起来。

烛光照亮了窄仄的石头房间,落在了躺着的人的脸上。头发和着血液、汗水粘在他的眼睛和脸上。刚才还闪烁着逼人的狂乱的眼神此刻正在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举烛的向镜我俯下身,低声唤:老师,老师?

躺着的人动了下眼珠,看着他认出了他来,司徒雷眼神里有了些温暖和感激。他张张嘴:那些畜生们走了?

向镜我点点头,用手中的毛巾擦擦躺着的人嘴角的血泡。

躺着的人艰难地呼气,血泡仍然不断地冒出来。他挪动了一下脑袋,竭力想环视这个房间。举烛的人就慢慢移动蜡烛,烛影和人影无声地在墙上移动。

墙上挂满了风筝,此刻它们垂着翅膀,一动不动。

她喜欢风筝。躺着的人似乎有些欣喜地说。

说话的司徒雷陷入了沉思,他把脸转向向镜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你记着为我们放只风筝。

向镜我点点头。

躺着的人大口地喘起气来,还不停地咳嗽。稍停了一会儿,他长长叹了口气:等着我!

向镜我凑近他,努力想听清他的话。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做古丘!

人间多少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躺着的人在念诗。

躺着的人怅然出神,他忽然把目光转向向镜我的脸。他殷切地蠕动着嘴唇,颤抖地想说话。向镜我靠得更近,仔细倾听。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的一切!

向镜我使劲点头。

守住这个秘密!别让孩子知道!

向镜我又点点头,用手擦眼。

躺着的人继续喘气,他侧过脸,露出鬓角花白的头发。他的眼睛死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像。他极力地想挣扎起来,可是抬不起半点身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伸出枯瘦的手,指着墙上的画。

画像上,一名清秀典雅的女孩在甜甜地笑着,她穿着白色的曳地长裙,静静地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画像一角上,写着白色的几个手写体:爱妻小芙,民国三十三年作于明孝陵。

向镜我关切地问:取来吗?

血正慢慢地顺着嘴角往外流。躺着的人只是死盯着画像,微微张着嘴巴。

向镜我放下蜡烛,快步向那幅画走去。他搬来一只凳子,半只脚刚踏了上去,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苍老却又深沉的低语:Wait for me.I:love you for ever!

向镜我赶快转过身去。他看见老人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血正从嘴唇里汩汩冒出。

向镜我默默地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隐约地传来几声抽泣。

石头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一个秘密也关在了他的心里。

冷风忽然从街道上吹起,墙上刷着的一张张条幅瑟瑟地抖来抖去。

集会的声浪隐约地从别的街道上响起。忽高忽低。

嘶啦一声,一张没粘牢的纸被风吹得飞扬而起,墙上只剩下两个歪斜的黑字:打倒……



58、遗孤

一年后,司徒江南也自杀身亡。死前,生下了一个儿子。

司徒雷死后,造反派由于得到了公馆,也就慢慢对他的女儿失去了兴趣。马大元被提拔进了“革委会”,司徒江南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又重新娶了一位工厂书记的女儿,春风得意。那个女孩虽然相貌丑陋,没有上过学,可是他看重的是她爸爸的地位。

向镜我悄悄地收留了司徒江南,他家住地很偏僻,不至于走漏风声。向镜我的妻子很贤惠,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司徒江南身体渐渐好转,可是却患上了严重的抑郁和恐惧症。

早在被批斗之前,司徒江南就有了身孕,在被收留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她怀孕的问题让大家很头疼。向镜我的妻子气愤地让她流产,说不能为畜生留下小崽子。向镜我也劝她不要生,以后孤儿寡母,日子没法过。可是司徒江南死不同意,她甚至跪下求师兄帮帮她,她要这个孩子,那是她的骨肉。她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看着憔悴的师妹伤心欲绝的样子,向镜我心也软了。十月怀胎后,他偷偷请了个接生婆到了家里,司徒江南顺利生下了个男孩。

生子让司徒江南焕发了母性的光辉,她全身心地抚爱着孩子。可是,由于一年前巨大的折磨和沉重的打击,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一想到死去的爸爸,她就抱着孩子哭泣。有时候,甚至缩到墙角尖叫,完全忘记了孩子的存在。

她的肉体和精神到了后来终于彻底垮了。在一个暴雨之夜,

她回到了祠堂,撞死在了石碑上。

火化后,向镜我把她的骨灰悄悄放到了地下密室里,让她和爸爸妈妈永远相守在一起,并在里面为他们一家三口立了牌位。

老师和师妹的死让向镜我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收留了师妹的儿子,决心带好他,让他健康地成长,做一个好人,而不是像他爸爸那样的禽兽。出于对师妹的怀念和告慰,他给孩子起名江忆南。他没有让他姓马,没有让他姓司徒,也没有随自己的向姓,而是用了师妹的名字。因为,孩子是她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谁也不能夺去。

他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江忆南。宁可让自己的儿子向宁吃不饱,也不让江忆南饿着。在精心的呵护下,江忆南渐渐长大了。可能是司徒江南在怀他的时候受到了太多的刺激,他从小就性格孤僻胆小,不大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好在有健壮的哥哥向宁照顾着,他也没过多受到小朋友的欺负。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出身问题就冒了出来。每次和小朋友玩过后,江忆南就会哭着回来找爸爸,说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自己只有伯父。向镜我心酸不已,只好说爸爸妈妈都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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