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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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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阅读相关资料,向人讨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学这门学问,也不懂得该如何将自己搜集到的知识系统化,总之我就是一头热。
可是……
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我只是个工匠罢了。
只是一介赤贫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学徒。
不管再怎么热衷,一个小泥水匠靠着自修能够学到的,本来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镇日忙着挣到当天的工钱,光是要三餐温饱都十分困难,在这种状况下,一面工作,一面在余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这人也没灵巧到可以右手镘子、左手捧书,更别提在结束一天的重度肉体劳动之后还彻夜读书——这种超人之举,就算我再年轻也做不来。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战胜得了饥饿和睡魔。不管热忱再大,肚子饿了就会萎靡,累了一样要睡。知识填不饱胃袋,热情补充不了体力。就算打从心底觉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还是一样盖下来。
我的口水好几次弄脏了书页。
对于连糊口都无法尽人意的年轻小子来说,这种嗜好只能说是高尚过头,而所谓高尚的嗜好,说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晓得你那是兴趣还是兴致,反正对你来说,都还早上百年啦!」——我的处境,只能挨得师傅这么一顿吼。
如果我是孤军奋斗,可能老早就放弃了。
然而……
这是叫遂心如意,还是所愿得偿?天缘巧合,没多久我便认识了几个同好之士。
当时我认为像自己这样,兴趣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一定属于相当特殊的人种。的确,世间辽阔,与我相同的人种或许是有,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么我邂逅这类人物的机率应该也非常低,我几乎是这么相信了。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世上好像栖息着相当大比例的痴人。而且这些痴人还会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灯引诱的夜虫般,群聚在一块儿。
这该叫物以类聚,还是同病相怜……?
当时我频繁地光顾旧书店。
一到假日,我就巡回好几家旧书店,一有空就跑去工地附近的书店探看。话虽如此,我手头也没钱可供我散财,大部分都是只看不买。好一点的书,就算是旧书,我也买不起。
当然也是会有想要却买不起的烦躁,可是我光是看看书就觉得赚到了,所以这样就满足了。而且有时候可以廉价挖到一些宝,也会碰上大正时代的传说杂志之类的贱价陈列的情况。
我在旧书店……
邂逅了与我同病相怜的家伙。
不,该说是狭路相逢才对吗?我和那些人老是站在同一个架子前,有时候伸手要拿同一本书,互抢或相让,自然而然会记住对方的脸了。也就是所谓的熟客。
那些人是对乡土史有兴趣的医学生、研究迷信的年轻僧侣、着迷于珍说怪说的年轻人等等,全是些怪人。
痴人一旦看穿对方也是个痴人,就会突然亲近起来。我们一下子就臭味相投了。每次碰面,我们都会以哀悼彼此的罪孽深重做为招呼,相互嘲笑对方的病入膏肓,然后成天谈论传说与妖怪。
很快地,我们开始频繁地交换情报。穷人们要满足好奇心,这样的关系很有益。因为可以彼此交流书籍。如果有五个人,买的书只要五分之一就够了,相反的,可以读到的资料却有荷包的五倍之多。
就在这当中,我们甚至计划起出版同人志。
社会纷攘不安,时代正头也不回地朝战争迈进,我们可真是悠哉极了。
如今回想,真教人诧异我们竟能那样安稳、悠闲地处世。事实上,后年我就被征召入伍,派到前线,但当时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
痴人谈到兴致一高,就会失控。我们认识才短短三个月,就仿傚前人和学者的事迹,创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说是创刊,也不是印刷的杂志,而是手写的传阅志。因为当时连纸张都难以轻易到手。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热衷极了。那是昭和十六年初夏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同好听到那位柳田老师要到东京女子大学讲演的消息。我们每个人都想:这绝非偶然。
不,不不不,这怎么想都只是偶然。我们的活动与柳田老师的行程之间一点因果关系也没有。没有是没有,可是痴人总是喜欢牵强附会。就在我们创刊了同人志,气势如虹的当下,竟举行了大先达柳田老师的演讲会——对痴人来说,这已经不可能是偶然了。
我也是个大痴人,所以不认为这是偶然。
不仅如此,我还把它当成命中注定。
错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或者说,只挑捡自己喜欢的事象,构筑起因果关系,幻想着美好的缘分——嗳,这也是愚者的特权吧。
因为再怎么说,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点燃盘踞我心中爱好妖怪的灵魂之火的人——柳田园男老师其人啊。
我记得我血脉贲张。
不,贲张的不只是血液。我们糊里糊涂,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了一番。痴人就爱吵闹。然后,恕我重复,痴人兴致一高,就会失控。
结果……
冲动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我们决心潜入讲堂,聆听柳田老师的演讲,甚至要把我们的《迷家》创刊号请柳田老师过目,实在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
我真是纳闷,怎么没有人制止呢?
不,我应该要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否定意见,我们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嗳,这就是痴人之所以为痴人的理由吧,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也满心打算要这么做。
就算一群可疑的无法之徒糊里糊涂地板进去,也不可能参加大学举行的演讲会。这种事连狗都想得到,但痴人目光浅短,比狗还要不如。
如今回想,真是觉得荒唐极了。
目光浅短的痴人们……携着手写的脏兮兮同人志,一路赶往会场。
我们真的去了。
去是去了,但我们当然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们茫无头绪,也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只是胡乱往前冲。
我们顿时变得畏畏缩缩,别说是听演讲了,连建筑物都没法进去,只能说是虎头蛇尾。简而言之,我们再怎么说都只是一群胆小鬼。一群痴人热烈讨论的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痴人成分,我们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轻人,特别是在警察、大学这类权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软脚虾。一个泥水匠小子,根本没胆去挑战权威。
结果一开始的干劲不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们业余传说爱好会这群可疑的团体,只敢在会场周围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然后,我们一下子气馁了。
痴人兴奋得快,萎缩得也很快。我们一下子就兴起内疚的感觉,觉得没有学识,经验浅薄的自己创作的脏兮兮同人志丢人现眼极了,实在没脸拿给人看,颓丧不已。
此时……
在讲堂旁边垂头丧气的我们,耳中突然听见一道兴奋的声音。
声音很大,但口齿不清,没办法听清楚内容。不过听起来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醉汉在找守卫麻烦。可是仔细一听,声音中提到民俗学如何、大陆的文化怎样等等,内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转头一看……
一个矮短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个子守卫的姿势滔滔不绝。
男子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戴着小圆眼镜,穿着书生※风衬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件宽松的长裤,感觉就像缩短版的菊池宽※。男子手中拿着文件般的东西,将它亮给守卫看。那与其说是在抗议,看起来更像在说教。
〔※指当时寄居于别人家,一边帮忙家务,暇时做学问的人。〕
〔※菊池宽(18881948),与芥川龙之介等人创刊第三、四次《新思潮》杂志,后来成为长篇流行作家,创刊杂志《文艺春秋》,设立芥川奖、直木奖等,对提升作家社会地位大有贡献。〕
不……他真的是在说教。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男子厉声说着这类的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看样子,男子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后者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师讲演会会场的守卫,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学。不,守卫精通民俗学,那才玄了。因为这样而遭到责备,这守卫也真倒霉。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我要叫警察喽!快给我滚!」守卫以严厉的口气说。这场面任谁来看,守卫都是对的。这是守卫的职责所在,他非这么说不可吧。
男子猛然表现出更强烈抗议的态度,结果他被数名守卫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建筑物去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们面前。
被扔出来的男子怫然作色,费力地爬起来,愤恨地朝着讲堂说:
「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们说:
「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男子遮羞似地嘻嘻笑了两声,再次露出心情坏到极点的表情,对着讲堂嘀咕抱怨个没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讨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们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也就是怔在原地——只能看着怪人的动向。
怪人注意到我们茫然凝视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这样想,对吧?就是说嘛。」
就是说是怎样说?这样想是怎样想?
「啊啊……」
男子似乎总算看出我们表情中的困惑,辩解似地说了起来:
「我要求说想请柳田老师读读我的这篇论文,给我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样哪里不行了?根本没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个守卫却无知蒙昧到了极点,说什么都讲不通。这篇论文是有关单眼单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论,但那个守卫却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连柳田老师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没读过。东京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可是揭开谜底一看,原来男子的动机跟我们差不多。这个人似乎是我们的同类。不过……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全都感到一阵战栗。因为我们想到万一走错一步,我们也会落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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