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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地蹲在爷爷的身旁,看着布满他脸庞的忧心的皱纹,慢慢地被记忆的潮水淹没。这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吧,那时候我贪玩得要命,时不时地趁着爷爷不注意,跑出去更胖子一起到处撒野,用弹弓打麻雀,到池塘里摸鱼,透摘邻居们种在园子里的瓜果,甚至约上大院里一些孩子,一起找地打群架去,总之没一天安生。
那天,我跟胖子约好了要去掏鸟窝的,没想到被爷爷堵在屋里,连门都给锁了,非逼我一字不拉地背完《寻龙补遗》的术数总篇,不然别说出去玩了,连晚饭都不准吃。
那时候,人人都在破四旧,打倒一切封建迷信,我哪肯学这个,撒着泼跟爷爷大闹了一场,于是,就被锁到了屋子里。
从小,爷爷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从没有跟我红过脸,要什么给什么,我虽然不是什么军区首长的孩子,但论衣食住行,哪样也不比他们差了,称得上是娇生惯养了。爷爷这猛不丁地来这么一出,被我给气的,虽然最后到底是背下了那篇总篇,但连着三天没跟他说一句话。
记得那次,爷爷把我锁在屋子里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任凭我一再哭闹,也没像往常一样,从怀里掏出糖葫芦来哄我。我那时候想,爷爷一定是把我锁那后,就又跑到邻里那给人算命去了,虽然一分钱都不收,但爷爷就乐意干这个,也是他唯一的嗜好了吧!
慢慢地,屋子里的声响渐渐消失了,爷爷的神情顿时一紧,豁地站了起来,在门口踱了几步,伸出手去要去开锁,又迟疑了一下,小心地把耳朵贴在门上,聆听里面的动静。
爷爷眉头紧锁,一丝紧张的神色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脸,就在他忍耐不住,伸手到怀里去掏钥匙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了阵阵男童的吟咏声。
“夫术数,以攻心为上……”声音有气无力,不用细听,也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读书人心中的不耐与厌烦。
爷爷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到在门前,点了烟叶,心不在焉地吸了起来。屋内的声音只要稍一停歇,爷爷便忍不住靠过去注意里面的响动,烟锅子中的烟叶早已燃尽,但他依然毫无所觉的吸着,全副心神都放在,屋内那个不听话的孙儿身上。
一个如此疼爱我的爷爷,又怎舍得放我一人在屋中,身为长辈的忧心,我又何曾懂过。
我爷爷,在人前一向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生老病死,福祸悲喜,他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即使是在被认做封建迷信的残余,被一干儿孙的小破孩揪出去批斗时,他也泰然处之,不曾皱过一下眉头。也只有我,能让他如此举止失措,也只有我,能让他放下那副神仙模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对孙子怜爱无比的爷爷。
过了好久,爷爷终于察觉到手中烟锅子的不对劲,摇头苦笑,重新填上烟叶,点上了火。一阵青白色的烟雾随着爷爷的吸吮慢慢地腾起,模糊在我面前。
隔着烟雾,爷爷的面孔慢慢模糊了,烟雾恍如布帘一般,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爷爷,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时间可以重来,孙儿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好想,能再跟你在一起,孙儿再也不会顽皮了,一定好好听话。”
“爷爷,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烟雾之后,爷爷叹着气,一声不响地吸着烟,除了不时倾耳到门上外,便再没有反应了。
在我贪婪地注视下,烟雾慢慢地扭曲,最终消散无踪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浸满我欢乐与悔恨的小院。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过去的,永不再。
只有我,依然存在。
第十八章 【一步之遥】
烟雾,席卷着我所有的美好回忆,化为碎片,片片飞逝。ww w。 q В5。c 0М
清风拂来,青烟消散无踪了。抬眼望去,却见我身处在一个脏乱的小胡同里。
这里我再熟悉不过了,它就在我家门前,多少次,在这里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戏。依然清楚地记得,由于出身不好,玩打仗游戏的时候,我次次都当匪,每每心中不忿,把“解放军”打得抱头鼠窜。
一缕微笑爬上了我的脸庞,好久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日子,是多么轻松愉悦啊!当时的所谓烦恼,在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二年,没有什么事需要我担心,一切都有人准备得好好的。直到……,直到爷爷不在了,在一次批斗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凝固在了我的脸上。心中突然一阵悸动,我用右手按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
忽有细细的人声自胡同口传来,循声望去,有一男一女,看样子是对夫妻,正在跟一个小男孩说着什么。
那小孩说不上俊俏,不过脸上带着分秀气,两眼更是灵动,不时骨碌碌地转着,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什么。
看着眉目,依稀就是缩小了好几号的我嘛!没想到,我小时候还蛮可爱的。此时,我正蹲在胡同口,就着旁边的板砖,堆砌着“战壕”呢!
可,这两个是什么人?我记忆中,似乎没有他们的身影。男子身穿一件齐整地中山装,带一副金丝眼睛,斯文儒雅,要不是那对眼睛过于灵动,破坏了这份文人气,那便是一副典型的书生模样了。女人相貌端正,人至中年,依然秀气中带着份可爱,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只见她问了“我”两句,忽然俯下身子,在“我”头上摸了摸,温柔地说着什么。
一股冲动涌来,驱使我凑上前去,哪怕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我”跟那个女人聊了几句,忽然转身朝院子里跑了进去,没过多久,爷爷便从屋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爷爷时常说,每逢大事要有静气,要沉稳。但此时此刻,静气,沉稳都被他抛诸脑后,我从没有想到过,爷爷的脸上,也会出现如此急切的神色。
1、200米距离,在平时来说,不过是转瞬即至,但此时,对我来说,却有如天堑一般,怎样也跨越不过去。
远远地,看着爷爷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了摸男子的头,又掏出件挂坠似的东西挂到女人的脖子上。爷爷眼中,有欣慰,有不舍,有温情,有慈祥……
这样的眼神,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出现,从没有见过,对外人,爷爷也会有这样的眼神。除非……,这两个不是外人!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猛,似乎已经超出了身体的极限,一阵阵的抽痛。我捂着胸膛,一丝也不敢放松,死死地盯着那对男女,拼命地把他们的身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生怕,转眼间,他们便会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无踪了。
记忆中,儿时的我,是非常的不合群的,对外人,时常抱着警惕的心思,从不与人亲近。但此时,“我”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死死地捉着女人的手,仰着头望着她柔和的脸庞,丝毫的警惕与戒心都没有。
那对男女似乎有很紧要的事要做,连屋子都不进,只是在门外,与爷爷谈了会,便转身离去了。这段时间内,那个女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温柔地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好像怎么样也摸不够一样。
那个男子也是一样,虽然与爷爷说着话,却依然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眼中的温情,却是怎么样也盖不住的。
聚散之间,从来都蕴涵着人类最大的悲喜。以前读赋,及“黯然**者,惟别而已矣”的时候,总觉得不过是文人悲春伤秋的习气发作了,矫情而已。但此时此刻,那种黯然**的感觉却真真切切地涌上心头,看那对男女挥着手转身而去,我的心,也瞬间冰寒。
年幼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伤感,明白了什么叫离别。只见他忽然挣开了爷爷手,哭喊着追向了那对男女的背影。
父子、母子之间的血脉天性,不需言明,不需培养,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让人体味到其中浓浓的情感。
人在幼时,心思更为纯净,没有那么多的腌臜龌龊,没有那么多功利野心,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融于血脉之中,密不可分的情感。
在年幼的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刚才还不可逾越的天堑,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瞬间,我仿佛跨越了所有时间与空间的阻碍,飞奔向前。
突兀地,两侧的墙壁忽然变高了,刚还可平视的背影,此时看来,是如此的高大。不知不觉间,此时的我与六、七岁的张涛融合在了一起,再也无分彼此。
追上去又能如此,既然狠心要走,必然有不可不走的理由,此时追上不过图增添伤感罢了。但理智永远只是理智,关键时刻,人本能的情感还是占了上风。
我迈动着六、七岁幼童短小的腿脚,死命地追逐着父母的背影,只求能亲身感受一下,父亲的味道,母亲的温暖。
急切间,我一脚拌到了亲手垒起的“战壕”上,迎面摔倒。膝上、额头都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管不得这许多了,我挣扎着爬了起来。
此时,身前身后都传来一阵惊呼,身后的时候爷爷苍老的声线,身前则是一声温柔的带着磁性的嗓音,里面带着焦急,带着心痛,但仍不掩天生的美好。
这……,就是母亲的声音吗?一时之间,我竟然痴了。
隔得虽远,但仍依稀可见,母亲正转头心疼地凝视着我。
额头上,缓缓流下了温热的液体,漫过我的眉毛,浸入我的眼睛,眼前顿时一片血红。伸手抹了抹,却怎么也抹不掉,鲜血不断地涌出,眼前完全模糊了。
我倔强地用两个手背拼命地擦拭着,丝毫不顾双手上染满的灰尘,只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背影。
再好的景色也有四季变化,再美的女人也有红颜老去,再不舍的感情也有温馨不再,再远的路也有终点,慢慢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胡同口。
我死命张大着眼,盯着背影消逝的地方,心中存了万一的希望——他们能,回转身来。
直到,鲜血完全模糊了我的双眼,眉毛与血浆黏稠在一起,再也睁不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一般,一切尘嚣都已消逝,偌大的世间,只有我一人,静静